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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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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距离。有的已经亲密无间了,两人同坐在两座箭垛之间,紧挨着,搂抱着,没有

语言。

我和史兆丰登上城头,像两只野猫闯进了伊甸园,立刻破坏了那种甜蜜而宁静

的气息,为情侣们带来了疑虑。向城外了望的人停止了谈话,搂抱着的人松开了手:

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两个男人,衣冠不整,还拿着电筒和竹棍!

史兆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沿着箭垛一一查看,看看有没有罗莉,好像宪兵在

火车站捉拿开小差的。我倒有点儿害怕,生怕碰到一位勇士,为了在他的女友面前

显示威力,跳出来给我们几拳头,那也只能捏着鼻头不吭气,人家可以说我们是要

流氓的。

还好,勇士沉浸在爱河里时也没有力气,我们没有挨揍,但也一无所获,沿着

城墙走了一百多米,也没有发现罗莉。再向前走便是荆棘丛生,荒草遍地,城墙倾

坛,只得返回。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倒有点恋恋不舍,这城头月色,这情侣对对,那城外的烟水

苍茫,那城内的灯火明灭,多美!在这里谈过恋爱的人,即使将来不能成为夫妻,

也将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史兆丰在身后催促:“快走,这里不能久留,再待下去你就要成为第二个马海

西……”

第16回 跟你走天涯

第十六回跟你走天涯

柳梅处在一种极其矛盾、紧张、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之中,她把自己关在楼上

已经三个星期,不敢出门,不敢下楼,而且关照自己的女佣陈阿姨:“若是有人来

找,就说我不在屋里。”

柳梅知道,她又处在命运转变的关头,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要决定自己的后

半辈。她本来主意已定,因为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到美国去,到那里去过一种似

乎美好而又不可知的生活。这不是一条她想走的路,一个单身女子远走异国他乡,

不为什么理想,仅仅为了生活,总觉得有点穷途末路,但也只有此路可走。

现在,柳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另一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可以跟着许达伟走,挽

着许达伟走,风雨有人关照,跌倒有人搀扶,冷暖也有人知。这灸路可能曲折,可

能艰苦,不如去美国那么舒服。柳梅是过来人,她坐过汽车,住过洋房,进过豪华

的饭店和咖啡馆,她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尚浮华,不爱虚荣,不想无所事事,就会

感到那种生活的冷漠和空虚。

事实上,柳梅已经决定了要跟许达伟走,理性对感情的克制只是为感情找到可

靠的出路和足够的理由。她所以犹豫不决,不敢对许达伟作爱的试探,不是为了什

么选择,而是为了自己的身世。她知道许达伟对她有情意,这是由她的直感和自信

决定的。但她不敢肯定,许达伟在知道了她的一切之后能否始终如一,男人在这一

点上比女人还要自私和狭隘。如果许达伟对她的过去不谅解,不怜惜,那又何必再

演出一场悲剧呢?

三个星期之后,柳梅突然清醒过来了,就像发烧昏迷之后突然退去了寒热。她

觉得事情十分简单,用不着恍恍惚惚的,只要开始的时候就把什么都讲清楚,万一

不行就到此为止,不必伤心掉泪,也不必藕断丝连。柳梅在十里洋场上周旋过,她

自信有这种能力。

那是个礼拜六的下午,刚刚下过一场透雨,柳梅像雨后的荷花,突然亭立在我

们的院子里。

我见了突兀一惊,脱口而叫:“达伟,有人找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怎么能

肯定柳梅就是来找许达伟,而不是来找我高孝悌?

柳梅掩口而笑,点点头:“许先生在吗?”

“在在,在楼上。”我又大喊一声:“达伟,你快点!’哪急吼吼的腔调好像

生怕柳梅又要逃掉。急啥呢,她下定决心来了,你想赶也赶不走的。

许达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没有下楼,而是伏在栏杆上往下看:“谁呀?”那

声音还有点不耐烦的意味。

柳梅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笑。

你看那个许达伟,那神情的变化真有点神奇,阴转多云到晴天,突然雷鸣电闪,

惊呆得伏在栏杆上面,不笑、不答,也不点头。我的许大哥呀,你吓啥呢?你即使

不能从栏杆上往下跳,也应该张开双臂,“啊”地一声奔下楼,这玩意儿我在外国

电影里见过多次呐。

还是柳梅比较老练:“能上去看看吗,你们的楼上我还没有去过,是不是和我

住的地方一样的?”

“啊……”许达伟这才啊了出来,“欢迎欢迎,请上楼……等等,我来迎接。”

噔噔噔,一溜烟下了楼梯。这时候我倒希望他慢些,滚下来是会大煞风景的。

许达伟走到楼梯口,柳梅已经主动伸出了手,让许达伟把她搀上了楼。这大概

是一种礼节吧,其实柳梅是用不着搀的,她闭着眼睛也可以上下这样的楼梯,因为

这架楼梯和她家的楼梯没有任何区别。

柳梅和许达伟并肩站在外走廊上,翘首远望……

我们这里也看不远,柳梅却说:“你们这里比我那里敞亮,我那里看出来就是

一堵高高的风火墙。”

许达伟活过来了,恢复了他的原样。慷慨激昂:“都一样,这围墙里的大房子

就是一架鸟笼子,我的祖宗高兴的时候就把它托在手里,看看里面的鹦鹉和画眉。”

柳梅睁大了眼睛:“是嘛……你的祖宗自己也在笼子里呀!”

“对对,你说得对,大家都关在笼子里,看不见外面的天地,可有许多人却心

甘情愿地被关在里面,你把她放出来,她还要钻进去。可悲。”许达伟讲起这一套

来十分流利。

柳梅听得很有兴趣:“看起来,你是这个世家的叛逆。”

“可以这么说,但也是一个十分软弱的叛逆,我只是从上房搬到别院,从大笼

子搬到小笼子里。可是我要和朋友们一起,为冲出这个牢笼作好准备!”许达伟捏

起拳头,轻轻地一劈。

“能带上我吗?”柳梅的眼睛这么一乜,似真似假。

许达伟也很灵敏,立刻抓紧抛过来的缆绳,拴得紧紧的:“那就说定了,你带

着我,我带着你,我们一起冲出去!”许达伟伸出手来:“请,到里面去坐一会。”

许达伟和柳梅紧挨着进了房间。我和史兆丰站在楼下挤眉弄眼,连阿妹也在那

里笑嘻嘻的,这位大姑娘现在也懂得了许多事体。

“笑点啥呀,阿妹,快向楼上送点茶去”

阿妹把身子一扭:“不去!”笑着回到厨房里。

阿妹当然不能去。许达伟苦等了三个星期,在备弄里走了几十个来回,甚至在

六号门的门缝里窥视过,只是想看一眼而已。现在,柳梅居然到了房间里,别说来

人送茶了,来个凤凰献宝也是多余的。

许达伟领着柳梅进入房间时,简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收拾哪里。他和朱品住

在一起,那个乱头势就不能提,满墙都是画稿,满地都是纸片,所有的凳子和椅子

上都堆满了画册和书籍。张南奎曾经对他们提过意见,而且愿意为他们效力。可是

朱品不同意,他认为越乱越好,艺术不能整齐划一,许达伟也放任自流。现在好了,

贵客来了,坐在哪里?

许达伟也能急中生智,拍拍他的床沿:“请在这里坐吧,对不起,我们的房间

实在乱得不像话,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会收拾得整齐些。”

柳梅很随便地向床上一坐,手搁在床头的书桌上:“这样好,自然。你别把我

当客人,我以后也不再叫你许先生,人与人之间应该恢复真诚,免掉一切虚伪。”

她很巧妙地一下子就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许达伟高举双手:“我赞成,我以后也叫你柳梅。人们往往把虚伪当作规矩,

当作礼节,我们可不必为它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柳梅抿嘴一笑:“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对我虚伪,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刚才……我看到的是一个,是一个讲礼节,爱整洁,过惯了高雅生

活的柳梅……”

柳梅咯咯地笑起来了:“真的吗,难道我给你的印象是如此的可怕?”

“不是可怕,是山村的牧童仰望着高山上的一朵白莲。”许达伟情之所至,突

然来了点诗意。

柳梅坐在床沿上,伏在书桌子上,抬起头来仰望着许达伟,嘴角带着笑意,眼

光像一泓春水,妩媚而又顽皮:“现在呢?”

许达伟的诗意又跑光了,是跟着魂魄一起飞散的,他的灵魂被柳梅的眼睛勾出

了丹田:“现在……现在你坐在我的身边。”灵魂出窍以后,语言也是笨拙的。

柳梅的眼睛扑闪扑闪,有点眯细,好像是被许达伟那灼热的目光耀得睁不开似

的:“是呀……我早就想到你们这里来坐坐,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你说得很坦率,

这个大院子是有点像鸟笼,只有你们这一部分的笼门可以自由开启。你所以要从家

里搬出来,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笼子里太沉闷呢?”

“是的,也不完全是的……”许达伟好像一辈子都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向自

己心爱的人倾诉衷肠。他向柳梅再走近一点,靠在书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讲博

爱平等自由,讲社会的不平与黑暗,讲住房的不公和寒士,吟杜甫的那首诗。他的

眼睛有时看着窗外的天空,把憧憬寄托与白云;有时直愣愣地看着柳梅,把腑肺交

付与知音。他的话像高山上的泉水,从窗外的白云间一直流到知心人的面前。他还

从来没有如此系统而明确地讲过自己的理想,思想有时是为了叙述才明确起来,特

别是为了争取别人的赞同与爱怜。

柳梅的双手托着下巴,听得简直入了迷。这些话她好像也曾听人说过,也曾在

什么书刊中读过,可总不如许达伟说出来那么有感染力。在许达伟娓娓道来之际,

她把自己所熟悉的人都过滤了一遍,觉得那些人都是行尸走肉,包括她自己在内,

只有许达伟才是胸怀大志,善良有为。情人的眼里出西施是指男人而言,女人的眼

里是出英雄的。

“达伟,我真羡慕你,你活着有目标,有奔头,不像我,我到底为啥活着咱己

也说不清楚,像浮萍似的飘来飘去,任凭风浪的欺凌……”柳梅低下了头,声音也

变得低沉。

许达伟的心都皱起来了:“柳梅,我们早就约定了,不再虚伪……我总觉得你

内心有许多痛苦,你一个人住到这个大院子里来,几乎是与世隔绝,这事情的本身

就是莫大的痛苦。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你的亲人又在哪里?我不想打听你的

私事,可我想为你赴汤蹈火,使你幸福、使你活得愉快而有意义……”

柳梅的眼泪流下来了,无声地往下流,不是悲伤,不是哭泣,是感动与感激。

她所碰到的男人都是想从她的身上得到满足,从未听说有男人愿为她的幸福而赴汤

蹈火的。柳梅用泪眼看着许达伟,模糊中见他似乎是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么高

大、魁伟,有一颗像宝石似的心放着光辉,梦中曾有几多回,就是他扑到自己的怀

里……

许达伟见柳梅流泪更是惶恐:“原谅我,柳梅,我不该提起这些事体,把痛苦

的事全忘了,我以后也永不再提。”

柳梅擦干了眼泪:“不,要提。我早就想过了,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想

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听?说来话长而且是苦

涩的。”

“哦,谢谢你把我当作知音。”许达伟的心里美滋滋的,柳梅已经说得很清楚

了,他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要寻找的人,“说吧,推心置腹地说吧,我决不辜负

你的信任。”

真正要说的时候柳梅倒又难以启口,她看了看手表:“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慢慢地告诉你。”

“那就今天晚上,我到你的楼上去。”许达伟有点猴急。

“我那里也不大好,服侍我的那个陈阿姨,一双眼睛尖溜溜的……最好是找个

什么地方,只有我和你。”

许达伟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好,晚上我带你到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去,你怕

不怕?”

“跟着你走遍天涯我都不怕。”柳梅仰望着许达伟,水汪汪的眼睛大胆而热切,

爱的表白已经暴露无遗。

许达伟飘飘欲仙,魂不附体,送柳梅下楼时脚步不稳,小腿肚颤抖。

我听见楼梯响时便看看表,许达伟和柳梅在楼上已经谈了两个钟头,谈恋爱倒

也是挺费时间的。我和史兆丰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们两个在楼上谈的时候,

我们都屏声静气,不到天井里去向楼上探头,也不许阿妹在外廊上走来走去,使他

们两人觉得这个院子是空的。据说,一对恋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好是这个世界上只

有他们两个人,等他们谈得又饥又渴的时候,才从远处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除掉马海西和罗非之外,人人都知道了许达伟的秘密,可

是谁也不敢和他开玩笑,因为他已经痴痴呆呆,魂不附体,这时候和他开玩笑,不

仅是笑不起来,而且是十分残酷的。

我们这小社会也和过去不同了,初始时大家都团在一起。晚饭以后不是闲聊就

是练习乐器,丝竹盈盈,琴歌阵阵,把个许家大院闹得热气腾腾。现在不行了,我

们这个小社会和大院子有了联系,小小的八个人,被黑压压的大房子分掉了,像小

石子儿掉在大河里,有人还是掉在爱河里。这也不稀奇,房子本是人类生殖繁衍的

地方,就像鸟儿的窝巢似的。

徐永吃过晚饭便到隔壁的王先生家去练二胡。他经王先生的介绍,参加了一个

颇有名气的国乐队,正在加紧练习,准备在青年会登台表演。别看徐永平时不大和

人交往,也不参加什么活动,一旦参加了,交往了,那就持之以恒,刻苦认真。

朱品替费亭美画肖像,越画越来劲,一个礼拜要去三回,比我讲电影故事的时

间多了两倍。阿妹也跟在后面瞎起劲,每次都帮着朱品背画夹,拿画笔。

马海西吃过晚饭后便穿着整齐,到大街小巷去逛荡,说是去找罗莉。临行时还

要向我和史兆丰交待:“我今天去阊门石路,你们两个还是到北局小公园去。不必

注意开明大戏院,罗莉从来不看京戏……”

“要不要再到城头上去一回?”

“别傻了,罗莉个子矮,一定要穿高跟鞋,穿了高跟鞋怎么走田埂,爬城头。”

马海西说得很有道理,爱情竟能把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磨得精细。

我和史兆丰出门的时候,见罗非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便高喊一声:“罗非,我

们出去啦,你在家里看门吧。”

“不,等会儿我要去和朱老头下象棋。”

对了,罗非和那个收旧货的朱益很合得来,两人没事便下象棋,他们下棋只有

动作,没有语言。朱老头就欢喜这样的人,他最怕下棋的人嘴里罗里巴嗦,骂骂咧

咧。

留下来看门的就只有张南奎了,他哪里也不去,不是因为天性,而是因为贫困。

每天晚上为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抄写文稿,赚点儿伙食费。没有文稿抄写时便补

衣服,做袜底。贫困会使人失去自由,也不敢有什么浪漫气息。

唉,人不能没有房子住,却又不能老是住在房子里,住在房子里不能出去的人

和那没有房子住而在外面流浪的人一样可怜。

第17回 造人的勾当

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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