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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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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象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



 小蒋

作者:萧乾

送羊奶的伙计小蒋,像个仆仆风尘的北极翁,背着那条白口袋,沿着后海刚上冻的水沟向厂里踱。坡上过路的人很稀,且还没见一个体面人影儿。因为这天刚发亮的时节,正是多数穿长褂儿人的午夜呢!时间太早了些,连那些每早照例得由热呼呼被筒儿里钻出来的买卖人,也还见不着多少出了门。小蒋却不问季节,每天总照老规矩按时到厂。

他这人身体小小的,两手却异常粗大,说话时常常把双眉聚敛起来,忽然又放开。得了点零钱时他也喝盅酒,拈一支香烟叼在嘴边。精神不爽快,事情不顺利时,就花上二十个大铜子,到后门杨半仙处去测个字,看看本月份命根同什么有了冲犯。与同伴说笑话过分了时,便相互骂着,有时甚至揪打成一团。过不久,一切又像完全忘去,什么恩仇也不在意了。

他记得当年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运气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时来运转,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泡了点儿紫红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就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搪瓷桶,到奶棚去挤奶。把归自已经管的十二只羊拉到栏里,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到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进瓶子,给各个订户送去。

挤奶时,他常常想:“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没灭。他又想:“公家的电,反正不花钱。”四路电车经过后门匆匆忙忙地开过去,车里空空荡荡。只见那司机手把着光亮亮的铜把儿,他便想:“干么呢?谁见你这种傻像,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嘟嘟嘟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想:“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赶过他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比赛比赛,不高兴时便骂上一句:“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用那么急!”

这时节他刚好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太阳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点着小洋灯,小红灯笼。什刹海上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黎明序曲的银红。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失了光芒淡白色的晓月。

一路骑着车,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苏州胡同那所永远冒着咖啡味儿的房子,还有那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更浓了。“老爷还没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把洋人叫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就威胁着:“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式……”扶着车把,脚下蹬着,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只有百十来步了。桥上有从城外进来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车,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人缝里穿过去,不慌不忙走着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桥,他心清就不同了。他快要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发黄色的母羊。他欢喜那只羊,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沿着芦苇岸是一堵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和精力的刘氏牧场。

他踏进高门槛儿的车门,把口袋卸在东厢房,就噘着嘴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士: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结了冰,只有这儿藏着他一点温暖,一点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塞北的腥羶味,缠绵的咩咩,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着,且低了头嗅着,神气间活像是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似的。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对小犄角,听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扑到门边来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挤出颤抖娇嫩的咩咩声……他明白,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是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问圈子去到外边玩玩。这个愿望他可满足不了。

他并不开门,视线果得像栅栏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钉子上头的锁链,一手就抚着一只前爪业已搭上栅门的羔子。小蒋揉着它脖颈下绵软软的肉铃铛,盯着对面那双嵌了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发愣,像个骑士和村女在晚风中残墙上的幽会。栅栏底下站的是十多只仰着头颅的羊,也是那么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眈眈地看着他,像是怀满了嫉妒。

小蒋在向那双凝视他的同情的眼睛里寻找温暖,那是足以融化他心下这冰块似的委屈的。在那眼睛里他发现了一种友谊。

这是小蒋的鹿儿了。也就是李头儿成天骂小蒋偏心的那只。说他喂它喂得特别饱,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挤奶的时候,别的羊,他托着那有斑点的奶囊哧哧地挤,挤,一直把个球挤成了饼还不心痛。该到鹿儿了,看着那雪白的奶水针一般地向外射,他觉得对鹿儿不起。他照例总不把那奶汁挤完,常常挤一半就拉回圈里去了。等会儿李头儿看见,叫他重新挤,他就老大不高兴。因此他便和李头儿成了对头。

小蒋哗啦啦地脱开锁链,迈进圈里了。他蹲在鹿儿面前,像用一种熟悉的语言对谈似地由鼻子里哼出同样颤动,同样缠绵的咩咩,一面用指甲梳着鹿儿的皮,把一团团脱下的毛撒在地上,心下很舍不得。他用手擦去那僵直腿部的泥,又抚摩着那跪秃了皮的膝盖。这皮毛,在小蒋看来比一幅山水还要美。他闭上眼都能摸得出那绿紫的山脉怎么由脊部蜿蜒到雪白的下肚。他想着夏天他赶羊群出德胜门放草时,归途在暮色里,怎样抬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他的鹿儿帮助他温习回忆,增加幻想。

鹿儿只霎着眼,像蛇一样地吐缩着那娇小嫣红的舌头,任凭他去抚摩。它那有着君子风度的嘴巴下飘动着几根像三观庙土地爷的胡须。小蒋是死尽了亲人的孩子。如果那双大大碧蓝的眸子填上他心下对母性的需求时,这几根稀须就应该给他以父亲之感了。

“小蒋!”前院儿喊起来了。他故意不答应,可是还不敢不去。鹿儿闭闭眼,又由心坎上挤出一串连珠的哼声,而且还招惹了散在圈内各个角隅羊类的反响。小蒋就又在一簇腥羶朋友的欢送中,倒扣了锁链,赌气到前院儿去了。

“不愿意干就他妈滚!谁该替你刷瓶子呀!”小蒋刚上台阶,屋里的李头儿就绷着一脸横肉,指着躺在破桌子上的口袋说。

小蒋也不言语,硬着头皮迈进去,打开口袋,把一个个炮弹似的空瓶子使劲地顿在桌上,一面表示他在干活儿,一面也表示他正在作着无可奈何的反抗。

“别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小蒋咬紧了下唇,狠狠地顶撞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开始换铅盆里的水。把六只空瓶子鸭子似地放下去,唏哩哗啦地洗了起来。

冻麻木了的手,给热水一烫,就刺痛起来。他洗出一只瓶子,照例要用那鬃刷子捅捅,迎着窗外的阳光照照瓶肚上的一块亮光。这亮光常像座仙井似地映给他看许多止住他眼泪的景象。除了自己的面庞之外,他还看见许多他想见的亲人。

当干净的瓶子已经摆满了五只桌子的时候,李头儿又气势汹汹地进来了。这回他脸上那些条横肉上又添了点如大仇将报时候得意的笑,用对即将执行枪毙的囚犯那样的口吻对小蒋说:“掌柜的请!”

这“请”字落在小蒋的心上,就是:“叫你滚!”

“差你几天钱呀,小蒋?”一到账房,掌柜的就这么破例用和蔼的口气说。

“干么呀?”小蒋不服气地反问。心下在算计着纵使这碗饭吃不长久,也不能叫他辞我,更不能为这事被辞。

“你活动活动吧!这儿柜上用不开你啦。”装出来的和蔼本来就勉强,尖酸的味儿露出了。

掌柜的伸手就去开抽屉,满打算块儿八七把这乡下佬打发走,明儿给人陪陪礼,买卖也就更稳当了。

小蒋不敢回头,因为不必回头他便已仿佛看到跟在身后的李头儿嘴角上的笑纹了。

昨天和今天两个早晨使人气厥的情形,又在他眼前重现。他看见这掌柜跟那洋厨子是一个派头。说话把手摊开又合拢来的种种姿势,恰是一路货!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不成!我得问问凭什么!”

小蒋这时恨不得放一把火,由刘氏牧场烧到那几座洋房子,烧死这些黄毛和黑毛的混账东西。

“没听说过送奶子的偷吃的!你那几家又都是洋人,都是我最好的主顾。洋人不比中国人,我跟这些人得讲信用。你——你安着什么心眼儿呀!”掌柜的龇着一嘴黄牙,恶狠狠地指着小蒋说。

小蒋没想到把他委屈到这地步。

“谁——谁偷!”小蒋平常不多说话。一说话就多是有了点什么事情。他又有个小毛病:一急便结巴起来。“他瞎扯!昨天道儿滑,天又黑得路也——路也看不清。才过龙头井脚底一跌,把——把四号的那一磅洒了一点儿。那——那洋厨子瞪眼叫——叫我赔,我哪儿赔得起?凭——凭什么赔?他说,好小子,给你点戏法儿瞧吧!我说……”

“你别说了。人家信上这层也提啦,说你还跟那洋人大师傅吵嘴,弄得人家洋少爷睡不了早觉儿!”

“谁吵!”小蒋把那份乡下佬的牛脖子劲儿拿出来了,把手在胸前一盘,“我不能走!”

“顺子!”是李头儿的声音。

一个满脑袋秃疮的孩子正背着白薯秧子走过门口,他如闻圣旨般地放下薯秧,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打小蒋的铺盖卷儿!”

厂里作活儿的都知道出事了,可是各人皆知道不碍自己的事儿,不必担心。他们都偷偷伏在窗缝边或堵在账房门口看,像西湖十景就在眼前似的。

羊还在房后头咩咩地叫。偶尔还有犄角如地震似地撞在后墙上,撞在小蒋的心坎上。他的心飞到鹿儿身上。他感到不该走。他不能离开那大大碧蓝的眼睛,那稀疏的胡须。他不能离开鹿儿和它的同伴。

小蒋望着掌柜那尖削的脸,上面画着李头儿编造的坏话。再看看晃在门口儿那些探着的脑袋,仿佛都在说着:“谁叫你不乖!”

走吧,可是鹿儿呢?

他把声音放低了,恳求说:“给我鹿儿,折了工钱好吗?”

他放下了倔强的手,自己也担心这要求太突兀。

“嘿嘿嘿……”不等掌柜回答,门口儿的人给这痴呆的乡下佬招得忍不住笑了。小蒋恨不得咬下他们的耳朵。

他眼前蹿着无数的火星,愤怒,焦躁,绝望……

“喝,凭什么?拿你妈来换!”李头儿迎头替掌柜的回答了。

“你——你说什么?”小蒋眼前那些火星结成火团了,烧着他全身!他的耳朵在嗡嗡地乱响。一股不能抑制的气串到他的腿上,腾的一下就踢了起来,但并不曾踢着已有了防备的李头儿。

“造反了!你——赶他出去!”是掌柜和李头儿合起来的声音。

“咩……”

小蒋就在多少只趁愿,嬉笑或同情的眼睛下,给堵到车门口儿外头去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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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三瞥

作者:萧乾

语言是跟着生活走的。生活变了,有些词儿就失传了。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要是年纪还不到五十,又没在像东直门那样当年的贫民窟住过,他也未必说得出“倒卧”的意思。

乍看,多像陆军操典里的一种姿势。才不是呢!“倒卧”指的是在那苦难的年月里,特别是冬天,由于饥寒而倒毙北京街头的穷人。身上照例盖着半领破席头,等验尸官填个单子,就抬到城外乱葬岗子埋掉了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回家放下书包,有时会顺口说一声:“今儿个[北新]桥头有个倒卧。”那就像是说“我看见树上有只麻雀”那么习以为常。家里大人兴许会搭讪着问一声:“老的还是少的?”因为席头往往不够长,只盖到饿殍的胸部,下面的脚——甚至膝盖依然露在外面,所以不难从鞋和裤腿辨识出性别和年龄。那是我最早同死亡的接触。当时小心坎上常琢磨:要是把“倒卧”赶快抬到热炕上暖和暖和,喂上他几口什么,说不定还会活过来呢!记得曾把这个想法说给一位长者听,回答是:多那门子事,自找倒霉:活不过来得吃人命官司,活过来你养活下去呀!

难怪有的人一望到“倒卧”,就宁可绕几步走开。我一般也只是瞅上两眼,并不像有些孩子那么停下来。可是有一回我也挤在围观者中间了。因为席头里伸出的那部分从肤色到穿着(尽管破烂,而且沾着泥巴)都不同寻常。从没见过腿上有那么密而长的毛毛,他脚上那双破靴子也挺奇怪。“倒卧”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一个叼烟袋锅子的老大爷叹了口气说:“咳,自个儿的家不呆,满世界乱撞!”

不大工夫,验尸官来了。席头一揭开,我怔住了。这不正是我在东直门大街上常碰见的那个“大鼻子”吗:枯瘦的脸,隆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眶,脖子上挂根链子,下面垂着个十字架。那件绛色破上衣的肘部磨出个大窟窿,露着肉,腰间缠着根破绳子。

验尸官边填单子边念叨着:“姓名——无,国籍——无;亲属——无。”接着,两个汉子就把尸首吊在穿心杠上,朝门脸抬去。

那时候我只知道“大鼻子”就是“老毛子”,对他的来由却一无所知。

后来才明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沙皇的那些王公贵族挟着细软纷纷逃到巴黎或维也纳去当寓公了,他们的司阍、园丁、厨子和仆奴糊里糊涂地也逃了出来。有些穷白俄就徒步穿过白茫茫的西伯利亚流落到中国,到了北京。由于东直门城根那时有一座蒜头式的东正教堂,有一簇举着蜡烛诵经的洋和尚,它就成了这些穷白俄的麦加。刚来时,肩上还搭着块挂毡什么的向路人兜售;渐渐地坐吃山空,就乞讨起来。这个“大鼻子”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最后一次见到“大鼻子”是在那两天之前的黎明,在羊管胡同的粥厂前面。像往日一样,天还漆黑我就给从热被窝里硬拽出来。屋子冷得像北极,被窝就像支在冰川上的一顶帐篷,难怪越是往外拽,我越往里钻。可是多去一口子就多打一盆子粥,终于还得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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