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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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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他可真遇到了一档子热闹。街心过着四五辆骡车,车上各坐着七八个面貌狰狞的汉子。街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连铺子里的学徒都趴到高坎处张望。车上的汉子把一瓶瓶酒豪放地往喉咙里灌,猜拳,骂街,还扯着沙嗄的嗓子唱二簧。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宫”唱完,随着是一片如潮涌般的喝彩。他小心窝里也颇为那所激动。他问妈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妇人告他这是“囚犯,要拉去砍头的”。
砍头,他一想,小小心坎上似有了道黑影。啊,一个整人,削去一段,而且最注目的一段!他不忍看下去了。他撒腿就向胡同里跑,喘着气嚷:“妈,我怕,我怕!”到家他发了一夜的烧,妈妈天天用马构为他招魂。他时刻惦记那几个汉子。他们好像总醉醺醺地追踪着他。躺在炕上,他尽自奇怪着“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些人围拢起来喝彩!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坐在那么一乘骡车上呢?
从那以后,妇人每天都亲自接送他了,而且是绕着僻静的地方走。但有什么用呢!对于这么一个感官易受激荡的孩子,什么也不是宁静的。为图抄近,他们得穿过喇嘛庙。大殿前那对铁狮成为他的好友了。还有,唱经楼里不时送来的号筒声,沉痛得怕人。随了那个,更有尖锐的胡笳颤抖如山羊鸣叫。然后,一簇戴笤帚帽披黄袈裟的喇嘛便由殿门走了出来。他有时独自去庙里拾松子,屈下腰,一壁拾一壁默想着。一个表舅曾恶作剧地唤他作“小眼睛”,他噘起嘴来走开了。他最恨人在他身上挑毛病。大年初一去舅母家拜年,竹蓝袄青马褂,穿得满整齐,想露露脸。偏偏一打帘子,那傻二姑娘就尖锐地喊了一声:“哟,怎这么黑啊!”登时他满脸红涨,抹头就折回家去。从那以后,他再不肯进那家门了。如今他看上了铁狮子的那对大眼睛。他立志把自己眼珠也“练”成那么大。他相信他能。于是,每走过那禅院,他必得仁立瞪着那只狮子,弄得妇人以为他发了疯。
走出喇嘛庙便是褡裢坑了。绕过那片为严冬削成乌黑枯骨的垂柳,就该进那蜿蜒迄通的九道湾。这条左曲右弯的胡同宛如母亲的委屈心肠,那么凄凉,那么忧郁,两边那么重重为厚墙堵起。那个私塾所在的尼姑庵恰巧就坐落在这九道湾的末端。
进了这个幽谷,孩子除了妈妈一张愁苦的脸以外,再没有可看的了。路是这样窄,他紧紧地贴靠着妇人的身子,时刻担心墙缝里会跳出个毛毛神,抓住他的脖领。母子细碎的脚步,拖着一大一小两条影子,每转一个弯,孩子总抬头看一下。好像光明便在前面。只有熟悉路途的妇人知道前面还有没走尽的路。直到朱红色的墙露了面,妇人才停下脚步。墙里送出一阵嗡嗡的唱诵声,一条条幼稚的嗓子直是在作着尖锐的比赛。妇人叮咛着“听话学乖”一些话,才眼看那虎虎势势的小动物欢蹦乱跳地朝庵门跑去了,随跑还随回过头来看那遥遥招着手的妇人。
但是上了石阶,孩子的头却低垂了下来。
白衣庵是一座明代敕建的古庙,自从康熙年间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两三百年便不曾有谁给添过一块瓦片。时间是个固执东西,风雨更不留情。如今,除了一座大雄宝殿因为梁柱坚固,还勉强算作整齐之外,白衣庵实在应归在破庙之列了。经堂的屋角透了天。禅堂的格窗也裂了缝。初一十五任你把餐敲得多响,也还是那几只相色芦鸽感伤地环着屋脊那映磷角盘旋,瞅瞅地诉说着世间的炎凉。就在这荒凉庙宇的后跨院,一间黑暗霉湿的房子里,有一个戴现韬近视镜的老学究,用三寸木板和一副狠心肠,教育着三十六个徒众。
乐子上了最后一磴石阶,腿便软了下来。瞧瞧妈,她是用着多么热切的手势,而且“定还是泪光晶莹地”催他进去呀!他踌躇,想扑回来;但终于还是扭转头去,夹紧了书包,一咬牙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走过经堂,他听到轻悠的钟响,和着一片清脆沁骨的诵经声。他踮起脚尖,看到佛堂前蒲团上跪了四五个尼姑,打着们心,正唱着“自归依法”的诵赞呢。他注视到靠木鱼跪着的一个小尼姑,很小,很羞怯,也很可怜。这时她正拔了袈裟,捏着一串素珠,对着一本经卷歌唱。他对着那细嫩的手指出神。
突然从后面伸来一只小手。他脸一阵烧热,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回回学伴。
“羞不羞,老师瞅见你了。”
这个学名宗禄的乐子可着了慌。他吐了吐舌头,提心吊胆地闪进月门去了。边走边问那个面色白皙的回回:“嗨,德成,德成,你是不是哄我?”
德成尽跟在后面咯咯地笑。
跨院里的塾房为三五条嗓子吵嚷得直成了一个蜜蜂巢,只是没有原野蜂巢那么明朗的阳光,而且这里不是嗡嗡,而是尖锐的喊嚷。天气是这样冷,嚷一嚷也许可以代替了哆嗦。况且嚷轻了也会供给那三寸夏楚高举的机会呢。
乐子擦着门框溜进了黑屋子。他眼前一阵发暗。他先在“大成先师至圣孔子”的牌位前作揖,然后,回过身来又给老师作。
书包拱到半空,他看出今天老师神气不对来了。那个永远由眼镜底下看人的塾师,这时竟对他咬起牙来了。黄澄澄的关东鼻烟敷满了他上唇那片胡髭。他提着丈长的烟袋,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不肖的学生。
乐子有些莫名其妙。他向老黄瓜伸伸舌头,那机灵孩子如同没看见似地仍照常扯着喉咙唱他的《上论语》。于是他只好穿过那一排排石灰砌成的桌位,走到紧后边黑黑角落里,在贴着他名字的座位上落坐了。
石灰凳冰得他直想跺脚,他不敢。乍由一个光亮地方走进,他什么也看不清。但“自古人生在世”他是背熟了的。他打开书包摊平那本破烂的《六言杂字》,便如一只小车轮似地混进这个大合唱了。为了讨老师的好,他几乎把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可是任凭他怎么粗脖子红筋地喊,那声音终于还是为周围的波涛吞没了去。
塾师吃净了一袋烟,忽然噼的一声,就把板子往桌上一拍,跟着坐在石凳边缘的班长被“差下了”。他走近乐子的座前,满脸煞气地叫:“宗禄,老师要你背书。”
孩子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他怀了一肚恐怖的预感站了起来,夹着那本《杂字》,畏畏缩缩地跟上前去。旁边的小喉咙虽仍出力地喊着,一道道担心或解恨的眼神却全射向他身上了。连壁上那幅拓像上的孔圣人也只能那么爱莫能助地挺立着。
孩子背得烂熟的是《杂字》,可是塾师偏要他背那刚买来的“学而”。孩子面对着白墙而立。墙上肿起一层层松软的垩粉。这时一条钱龙正在上面蠕动,颤巍着双须,向着一个渺茫的地方赶路。
当他正在望着那小生物出神的时候,后腰上一条板子嗖地抽来了。他吓了一跳,随后才感到扎肉的疼痛。他的手即刻本能地背了过去遮掩,但跟踪而来的板子却连那手背也一并击打。
板子似乎打疼了手背上的骨节,孩子咧着嘴锐声哭了。他直觉地明白这不比妈妈的手,木板后面缺乏那么一颗柔软的心。有的却是一腔“什么时候你才交钱”的愤恨。
一声吆喝,孩子被派到一个墙角罚跪了。双膝屈下,隔着泪河,他依稀看到壁上一张红宣纸的条子:
今日老师寿辰,诸生送礼,多少各本良心。交礼后,
每名赏炸酱面一碗。
朦胧间,他小心坎似乎悟过来了。积欠束修的他,又欠了一份人情。
孩子到家,炕上木箱底层那仅存的一副玉手镯,今夜已睡在四牌楼一个高柜面的铺子里了。那是一个黑铺子,一个阎王铺子。进那门槛的,多是为了想用自己一点最宝贵的什物换上几吊钱,柜台上的人却用比施粥厂的伙夫还凶恶的脸色打量每个主顾。明明是件好狐皮,他能说是:“虫吃百孔,光板无毛!”然后,昧着心估上一个难堪的价钱。他知道那钱不是拿来配药便是买粮食。他翻着白眼不屑地瞥了那玉镯一下,然后由鼻子里哼了声:“化石的货,给写三钱五吧!”妇人泪汪汪地看着那副宝贝,上面似还沾着她前半生幸福的光泽,苦苦地央求着,十两银子的东西——而且是怎样的纪念品——四钱银子便为那个尖下巴的人捧到后库去了。把那潦草到无从辨认的当单交给妇人时,他那神气直像是在说:嘿,看你拿什么赎!
乐子噘着小嘴,书包往桌上一丢,便愁眉不展地奔向妇人。他不想哭,然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在湿地上跪了许久的他,这时感到膝盖酸痛了。
和一件仅存的心爱宝贝永别,那种难受是颇持久的,然而妇人却还有些可以告慰:“乐子,瞧,猜是什么?”妇人孩气地把藏起的手绢包露了一个犄角。
“糖——妈,糖我也吃不下,老师今天——”
妇人即刻更得意了。
“又是为了学费吗?瞧!”手绢包里露出两包铜子。“把这个交他,看他再打我孩子!”
孩子仰起脸来。他有些不懂了。怎么?她成了仙,真地竟变出这么些!
“可是妈——老师的生日呢?”
“什么生日?”妇人惊愕了。空中突然似又伸过一只手来,眼看手绢里的钱便全被抢去了。然而母子两个却一起面对着那只手,莫知所措。
第二天早晨,九道弯里又走着老少两条孤零的影子了。那妇人随走随低头看看手里提的瘦小薄包。红的字号纸下是二十块青梅山植馅的花糕。那是一件很微薄的寿礼,然而一路上妇人都默默盘算着:摆在妯娌房里的东西自然动不得,正是隆冬,棉被又总得留着盖呢。
孩子牵了妇人的手,四只脚羞怯怯地迈进塾房门槛。道了一个万福,妇人就又托付起来;“自从您兄弟去世,剩下我们娘儿俩——您多栽培这个孩子,他笨,叉淘气,您尽管打……”
突然,妇人说不下去了。
放在桌边那个瘦小可怜的箱包赢得的只是那吸着鼻烟的塾师一阵阴森的冷笑。
一九三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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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
作者:萧乾
黑暗与寒冷把冬夜凝成块不透明的固体。多云的天空,隐约浮荡着一道灰黄风圈,在天心摆来摆去,若在搜寻着适当的受害者。今夜,海上也许还有风骚船女弹着琵琶。乐吧,风圈冷笑着,明朝连半寸桅杆也不给留。
风似乎在试着它的锋刃,已经在树间房角穿行着了,呼着尖锐的哨子。孙家麒兀自倚坐在校园小土坡上一株蓊郁苍苍的伞形老松下,用大氅领把脖颈厚厚包起,手塞到衣袋里,摆弄着一把圆滚冰凉的栗子。他手指在那些果实中间穿来穿去。被装在黑黑角落里的小东西就任他抓得挤挤碰碰,滑溜溜地在他指缝间钻来钻去,如小狐狸精在跳花环舞。它们也许还觉得好玩呢,那只手的主人却正生着闷气。刮吧,他仰视一下那风圈。他气恨这世界的炎凉。分明适才还烫手的栗子,这时竟冰凉到这地步。可是热劲儿里去,偏偏它周身的糖质还附丽着,粘抓抓的感觉使他怔忡不安了。他重重咬了咬下唇,用力捏碎刚溜出大指缝的一颗栗子。
那暴戾的嘎吧声静止了果实的活跃。(这时它们才发现原来不是好玩的事!)那声音,那破碎,使得他畅意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嘎吧,嘎吧,溜出一颗捏碎一颗。捏死你们!他自语着。捏死这些不老实的小东西,你们还闹!大指鼓着力,嘎吧,嘎吧,瞬间他几乎把袋子里的栗子全捏破了。适才供他吃,供他欢娱的小果实们,现在一个个残废地躺在黑黑衣袋里了。外皮迸裂的它们,这时不再能在手指间穿来穿去了。它们僵卧着,如垂亡的伤兵,规规矩矩。这平静显然得归功于大拇指有力的镇压。他掏出手来,指肚上有些刺痛。果实原来还有硬壳。他好像对着谁表白受了委屈,又像安慰着那指肚似地嗫嚅着:“可恶的小东西,多刁横!”
他松释地吐了一口气,扶着树杆直起身腰。一阵眩晕,他注意到课室方向的灯光了。那光焰简直像一只红手,捏住他的脖颈。他有点要——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对着黑空咒骂着:“狗男女,一个个,捏死你们!”
挺起腰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银亮亮一片平滑闪光的冰场。风吹得冰上的灯光暗淡而且摇摆,凄迷地旋转着几条修长的人影。冰刀接触冰面的哧哧声,夹杂着怒风的嚎叫,活像在他胸脯上画着横竖口子。他有些忍受不住。掉过头来,视线逢到的又恰是往常他们并肩坐过的白白石阶。在那里,他曾挺直脖颈为一个女子唱过许多首豪放凄艳的歌曲。去年这时候,还有只绵软的手把热栗子喂进他的嘴里,随着是一个温柔的微笑。他不能想了。这古怪的人生!
那时他多幸福啊。栗子瓤是金黄色的,他每一个日子也染上同样灿烂颜色。他是当地警察署长的三少爷,拉得一手好提琴,在冰场上是“外曲线”的高手。如今,栗子凉了,冰场除了少数来自椰林岛的华侨外,也没人照顾了。最可气的是那些小子们把宿舍用红绿纸糊满,说什么“禁止娱乐”!
他要“自由”,偏拉那个。《小夜曲》他还拉不到一节,门砰砰响了。进来的是那个臭股长,和,唉,和他的青。想起来他简直气煞了。他等着菁保护他,甚至如往常那么安详地倚在他左胁下,为他机警地翻乐谱。但换上了蓝布褂、戴上了“纠察员”臂章的她,却冷酷无情,已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家麒,你不能拉!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还……
喝,那严峻的声调,那冰冷的面孔,快把他气炸了肺。他把提琴挟在胁下,愣着眼睛,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抓着她那弱小但是倔强的胳膊。
——喂,孙同学,她是纠察员。她办的是公。请放手!
公!哦!狗男女。公!若不是心疼那值三百块的提琴,他一定挥起来打在那奥股长生满了黑髭的颊上了。他一点不知道菁是什么时候为他勾去的。有两个来月了,她皱紧眉峰,总像是牵挂着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见面不再那么小鸟依人地笑了,第一句话总脱不了:“看报没有?”读书时期嘛,干么过问政治!
如今他承认女人是不可理解的动物了。她们永不能如一个男子那么牢牢地攫住幸福的尾巴。她们时常眼睁睁放它滑过。为了排解她的愁闷,他也算尽到一个恋人的苦心了。他唱《销魂曲》,她掉过了沮丧的头;拖她去馆子,任什么别致的菜她也没胃口。直到她戴上“纠察员”臂章的那早晨,他才察觉糟了。瞒着他,菁已参加了一项他不以为然的工作,那直接威胁到他爹饭碗的工作。
——家麒,我得尽我作人的本分。你自己既不肯参加,暂时先别来缠我!
呵,狠心的女人。愚蠢的女人!你有什么本分呢!能尽什么本分呢?还不是和那奥股长厮混!他愈想愈气。在那灯光摇曳中,他仿佛看见菁和那生着黑胡髭的人在磨磨蹭蹭。对,窗户上的人影始终在不停地摇摆。他心中刺痛起来。他沉重地顿了一下脚,跄踉地踱下土坡。
冰上正滑着两三对男女。随了旋风,他们把手搭成藤萝姿势,像黄昏的蝙蝠那么轻掠着,敏捷,和谐,杂着愉快的谈笑。这景色不能不说在故意和家麒为难。一条条幸福的背影在讥笑着、鞭打着他的心。冰上的舞姿使他厌烦。去年这时,菁不也这样把手搭在他肩上吗?那时她穿的是一件花格短袄,上面飘着雪白柔软的围巾。她几乎把半个身的重量都托给了他。(这时他还能感觉那负担的快意。)绒帽里的汗珠虽渗透,他可还不忘记为她哼华尔兹的调子。冰上掠着他们幸福的影子。兜过几个圈子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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