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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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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屯子里有没有卧底①的坏根?”
①隐藏。
萧队长挑灯写字的时候,郭全海因为太困,闭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没有听准他的话,反问一句:
“你说啥呀?”
“这屯子有没有暗胡子?”
这回他听准了,警觉地睁开眼皮说:
“怕也不能没有吧?”
他的困劲过去了,睁开眼睛,听着萧队长讲述关里日特和国特打黑枪、放毒药、挑拨造谣的故事。临了,萧队长问道:
“这屯子还有谣言吗?”
“说‘中央军’到了哪儿这种谣言是没有了。可头几天,屯子里老爷子老太太都说:‘韩老六家的屋顶上开红花,院子里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这话远近传遍了。”
“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韩老六的小点子。”
“她不是李桂荣的相好吗?”
“可不是咋的!”
“信这谣言的人多不多?”
“连老孙头也信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开上年纪的人,年轻人也有信的吗?有?这事得好好调查一下。我早听说,李大个子上前方,出担架以后,元茂屯就没有锄奸委员,那还能行?咱们一面斗地主,一面还得整特务。地主是明的,特务这玩艺儿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枪好挡,暗箭难防。”
“咱们整特务,也得靠群众,你把群众发动好,群众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了,暗胡子就钻不了空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这屯子里,谁能代替李大个子的职务?”
郭全海寻思一会,说道:
“张景祥兄弟,张景瑞,我看能行。”
“赶明儿引他来谈谈。”
这时候,小鸡子叫了。灯油又尽,萧队长没有再添油,灯捻哔哔剥剥响一阵,就熄灭了。挂着白霜的窗户玻璃,由灰暗慢慢变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萧队长刚闭上眼皮,又睁开来,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郭全海:
“睡着了吗?”
“没有呢。”
“明儿一早,把五个民兵的钢枪都收回来。你挑几个年轻的人当民兵,老初能当队长吗?”
“叫他试试看。”
两个人都没再吱声,一会发出了鼾声。天放亮时,老万上白大嫂子那儿拿回了补好的衣裳,他们还没有醒来。
雪停风住,天放晴了。日头慢慢照到窗户玻璃上。老万坐在农会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台边,一面用红绸子擦着匣枪,一面低声哼歌子。一个长挂脸的小个子男子在外屋的门外探头探脑。老万问是谁,长挂脸赔笑进来回答道:
“我要见见萧队长,我叫李桂荣。”
老万仔细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裤袄,戴一顶套头帽子。老万问他:
“你是头茬①农会的李文书吗?萧队长还没有起来。”
①上届。
李桂荣退出,老万也没有送他,仍旧低头哼他的歌子,仔细擦匣枪的零件。一会老孙头来了,老万笑着招呼他:
“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老孙头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子旁边,笑着说道:
“李桂荣来干啥的?”
老万逗乐子,随口编一句:
“他来告你的。”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他来告我老孙头?我才不怕呢,我又没有溜张富英的须。张富英办农会,他当文书。张富英跟小糜子相好,他穿针引线。他当我不知道。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啥事不明白?他们当令,尽找些头头脑脑,杜善人、唐抓子,也能上农会,穷人说话不好使,你反正是人越老实,越吃不开。张富英腰里别个小腰别①,穿双大皮鞋,走道挎察挎察的,活像个‘满洲国’警察。”
①腰别:别在腰上的尖刀。
“张富英打过你吗?”
老孙头认为叫人打过,是丢人的事,他不承认,说:“他敢。”
老万知道这件事,笑着顶他道:
“他们说,他踢过你一皮鞋脚。”
老孙头忙说:
“你听他们瞎造谣,谁敢踢我?要是叫他踢过,我早坦白了。这又不丢人,坦白了倒是光荣。”
老孙头把坦白光荣这些新字眼,乱用一通,说得老万笑起来,把东屋萧队长笑醒了。
“谁呀?你们笑啥?”
老万回答道:
“老孙头来了。”
“请他过来。”
老孙头过来,坐在八仙桌子旁。瞅着炕上,萧队长和郭全海都起来。郭全海穿好衣裳,饭也没吃,出去收缴头茬农会的民兵的枪去了。萧队长一面穿衣洗脸,一面跟老孙头闲唠:
“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反正是干的捞不着,稀的有得喝。”
“还是给人家赶车?”
“不赶车咋整?人呆得住,嘴呆不住呀。”
萧队长想知道屯子里人对头年分地的印象,满不满意。“老孙头你两口子分的地好不好?”
“挺好,种啥长啥。”
说得拿着脸盆舀水进来的老万又笑起来。老孙头自己不笑,他心里老记挂告状的事,又凑近炕沿说道:
“他们来说我什么?我正要告发他们。他们尽胡弄官家,头年萧队长走后,区上来人调查夹生饭,要找老百姓。张富英说,都下地了,屯子里光剩老爷子老大娘。区上的人说:‘找他们来也行。’张富英找俩老人来,老太太耳朵有点背,老爷子眼睛有点看不清。区上的人问:‘你们这屯有夹生饭没有?’老太太没有听准,回答道:‘我们这儿都吃小米子,没有大渣子饭。’区上的人又问:‘你们这儿有破鞋吗?’老太太这回听准了,叹了一口气,又回答道:‘哎呀,咱们几辈子尽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区上的人又好笑又窝火,骂道:‘扯淡。’老爷子忙说:‘她耳朵有点背。同志,有啥问题,你问我吧。’这时候,张富英进去拉区里的人到西屋,那儿炕桌上,摆好了酒菜,张富英、李桂荣,外加唐屯长,陪着区上的人吃着喝着,把酒盅都捏扁了。他还要来告我呢,他自己有啥好样,尽胡弄人。”
这时候,老田头来邀萧队长去吃早饭,顺便邀老孙头作陪。吃的是面条。老孙头一面吃,一面笑着说:
“这顿面条,请得应景。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老田头说:
“卖样子整了点白面。我老伴说:咱们要请萧队长。他这一来,大伙心里有仰仗,坏蛋都十指露缝了。”
第二部 第05节
晌午,开完贫雇农大会,人们从农会里涌出,一路向东,去搜查张富英的合作社,一路奔西,去抓张富英本人。
向东的一路,拥进“合作社”,把货架子都翻腾了。那上面摆着好些妇女用的化妆品:香皂、香水和口红,老孙头拿一颗口红,伸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说道:
“庄稼院整这些干啥?”
老初说:
“快拿回去,给你老伴嘴上擦一擦。”
老孙头光顾说他的:
“不卖笼头,不贩绳套,光整这些小玩艺,这叫啥合作社呀?”
人群里有一个人说:
“这叫破鞋合作社。”
大伙就在合作社开起会来。屋里院外,一片声音叫嚷道:“咱们要跟他们算算细账。”
郭全海坐在柜台上,嘴里噙着小蓝玉嘴烟袋,没有说话,留心着别人说话。合作社里一片嘈杂,老初的大嗓门压倒所有的声音,他说:
“这算什么合作社?这些家伙,布袋里买猫,尽抓咱们老百姓的迷糊。”
几个声音同时说:
“咱们要跟他们算账。”
“亏咱们的,叫他们包赔。”
有个老太太,挨近柜台,拿起一束香,就往怀里揣,老初看见,粗声叫道:
“别动,不准乱拿。大伙动手,把这些玩艺都搬进柜里。”“谁带了封条?把箱箱柜柜都封起来。”
人们七手八脚把货物都收拾停当。封条贴上了。老孙头站在酒篓旁边,揭开盖子,使提篓往外舀酒,笑眯左眼说:“我尝尝这酒,看掺水没掺?”说着,把酒倒在一个青花大碗里,喝了一口,又尝一口,喝完一碗,又倒一碗,喝得两眼通红,酒里掺水没掺,他没有提了。
这时候,萧队长走到柜台边跟郭全海合计,推举几个清算委员,找一个会归除①的人,去和张富英算账。也正在这时候,张景瑞带领新成立的民兵队的几个民兵,把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五花大绑,押着进来。老孙头喝得多了,推开众人,挤到张富英跟前,也不吱声,提起他的欤B,就要踢他。郭全海忙说:
“不准打,萧队长说过不兴打人。”
“地主坏根,也不兴打吗?”
①珠算用语。
萧队长在一旁回答:
“都不打。”
接着,萧队长和大家伙解释咱们的宽大政策,说除开首恶,无论是谁,过去做了坏事,说出来不打。他又叫人把绑张富英三人的绳子都松了,叫他们回去,洗心革面,坦白完了,好好务庄稼。人堆里有人说道:
“太宽大了。”
“便宜他们了。”
妇女中有两个人悄悄地议论:
“张富英这小子,不会跑吧?”
“他敢。”
“得划地为牢,要不价,跟头年韩长脖似的,蹽大青顶子,也是麻烦。”
萧队长听到这话,瞅着站在一边的张景瑞笑笑,意思好像说:“你听听,得加小心呵,这是你的事。”张景瑞也笑一笑,没有吱声。萧队长对张富英说:
“你们好好地坦白,把做过的坏事,都说出来,给老百姓赔礼。”
张富英黑丧着脸说:
“我干过啥呢?大伙选我当主任,我一个粗步也不敢迈呀,老是小小心心,照规矩办事。”
老孙头冲着他脸说:
“谁推你当主任的?你们几个狐朋狗友,耗子爬秤钩,自己称自己。你们三几个朋友,喝大酒,吃白面饼,吃得油淌淌,放个屁,把裤子都油了,这使的是谁的钱呀?”
妇女队里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双辫子姑娘,就是小老杜家的童养媳刘桂兰。她脸颊通红,说话挺快,指着张富英问道:
“对军属烈属,你们啥也不拥护,光有光,没有荣,你们这是哪来的章程?”
张富英脸庞煞白,没有回答,老初挤上来,举起拳头在他鼻子底下晃一晃,扯起大嗓门说道:
“七月前,咱们都在地里铲地,你和小糜子跑到榛子树丛里,半天不出来。”他笑着又说:“你们在那儿干啥?”人堆里发出笑声和骂声,有叫绑起来的,也有叫打的。萧队长忙出来拦阻,叫大伙放他们回去,好好反省。他扭头又对张富英说道:
“好吧,你们回去,回头好好儿坦白,把自己的臭根都抠出来,跟老百姓告饶。”萧队长瞅着李桂荣正低着头,装出可怜的模样。
“你也得坦白。”
李桂荣连连哈腰,满脸堆笑回答道:
“对,对,那还用说?萧队长您多咱有工夫,咱个人要找您唠唠。”
“往后再说吧。”
“就这么的吧,咱们往回走了。”
李桂荣退着往外走,皮鞋脚踩在老孙头的草鞋脚上,老孙头大嚷起来。李桂荣连忙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老大爷。”
老孙头推他一把说:
“滚出去,你犯了事,还踩我一脚。快滚,这里不准你站了,这合作社这回归咱们老百姓了。”
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才走出门,萧队长在张景瑞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你多注意李桂荣。”
大伙推举郭全海、老孙头和老初做清算委员,清理“合作社”和张富英的假农会的财产。他们聘请屯子里的栽花先生①做文书,他能写字,又会归除。
①种痘的
第二部 第06节
妇女也参加了贫雇农大会。小糜子整起来的“破鞋”妇女会,无形解散了。小糜子不敢再出头露脸,成天呆在家里,劈柴、锄草、补衣裳、做棉鞋,装得老实巴交交的,又把她的真正老实巴交的掌柜的胡弄住了。这实心人逢人便说,他屋里的转变了。
农会的西屋,里外屋的隔壁打通了,里外并一屋。贫雇农见天到这儿集会,大伙商量一些事。萧队长跟他们讲了几回话,给他们详细讲解对中农的政策。见天,屯子里贫雇农男女,除开回家去吃饭,总在这儿,炕上坐得满满堂堂的,屋子当间,用干柈子拢起一堆火。横梁上吊一个大豆油灯,到下晚,四个灯捻点起来,屋子里面,亮亮堂堂。人们坐在火旁边,抽烟,咳嗽和争吵。黄烟气味,灌满一屋。开会开到第五天,老初耐不住,使劲叫道:
“不用再唠啦,大地主还有啥好种?咱们庄稼院的人,都是说一不二的。说干就干吧。”
人们纷纷应和他。主席团合计一下,决定下晚就动手,向封建发动总攻,妇女、儿童也都来参加。
“中农不参加?”有人问道。
大家伙嗡嗡地议论起来。郭全海站在炕上,大声叫道:“大伙别吵吵,听我一句话,中农叫‘自愿’,咱们不强迫。”
怕走漏消息,郭全海说马溜动手。老初的大嗓子叫道:“报告团长,跟前有坏蛋听声,好抓不好抓?”
郭全海说:
“有真凭实据的能抓。”
老初跟张景瑞推开人们,挤到外屋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抓住一个人。这人穿一身千补万衲的裤袄,腰里扎根草绳子,这是杜善人姑表,地主张忠财。老初大手提溜着他棉袄的领子,像提溜小鸡子似地提到亮处,一面骂道:
“你混进来听声,王八兔崽子。”
发觉了地主听声,人都窝火了。到这步田地,地主还敢混进农会来,大伙围上去,指手划脚,叽叽嘈嘈,推的推,问的问:“听咱们的会,想对付咱们?”
“你想翻把?”
“谁叫你来的?””他自己就是地主。”
“大地主没一个好货。”
“我看他短揍!”
“他不吱声,装迷糊。”
人们越发上火了。萧队长说过,不能打人。大伙手都痒痒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萧队长站在炕上,灯光下面,两眼睁得溜圆,不叫人抬手,人们急得叫口号:
“翻身要翻透,一个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斗倒。”
“彻底打垮封建势力。”
“斗经济,斗政治,起枪枝。”
南炕和北炕,替换着叫,这边才落音,那边又轰起,外头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里的雷轰似的声音惊动了,飞出窝来,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①撞断一根,落在窗台上,像玻璃碴子似的发出叮当一声响,郭全海听到,对大伙说:“听,外头还有人。”
①屋檐水冻成的冰柱子。
一听到这话,站在外屋的人们就都往外拥。人们跑出去,院里院外、屋前屋后,仔细搜一遍,不见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转回屋里,接着开会,萧队长笑着说道:
“警惕性是提高了,这没有害处。”
人们把这混进农会来听声的地主张忠财撵出了农会。郭全海跟张景瑞、老初、老孙头一块堆,在八仙桌子边,编联小组。他们合计全团积极分子编成二十个小组,作为骨干,带动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产。编完小组以后,窗外小鸡子叫过三遍,日头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东屋的大红躺箱里,起出一面红绸子旗子。这是头年农会的旗子。张富英上台以后,扔在躺箱里,没有用过。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挂在农会上屋房檐上。干雪盖着屋顶、地面、草垛和苞米楼子,四外是白蒙蒙的一片。红绸旗子高高挂在房檐上,远远地瞧着,好像是这晃眼的银花世界里的一个晃动的火苗。大会散了。编了小组的人们顾不上吃饭,领着人们奔向指定他们接收的地主的大院。各组的人们向四外走去,欤B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的,响遍全屯。
郭全海和老初合计,叫他派民兵拿着钢枪和扎枪,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带领一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财产。他这一组有二十个人,里头有两位妇女,一个小孩。小孩就是猪倌吴家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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