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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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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踺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10、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
小时候听人说,衣食住是人生三大要素。可是小的时候只觉得“吃”是要紧的,只消嘴里有东西嚼,便觉天地之大,惟我独尊,消遥自在,万事皆休。稍微长大一点,才觉得身上的衣服,观瞻所系,殊有讲究的必要,渐渐的觉悟一件竹布大褂似乎有些寒伧。后来长大成人,开门立户,浸假而生儿育女,子孙繁殖,于是“住”的一件事,也成了一件很大的问题。我现在要谈的就是这成人所感觉得的很迫切的“住”的问题。
我住过有前廊后厦上支下摘的北方的四合房,我也住过江南的窄小湿霉才可容膝的土房,我也住过繁华世界的不见天日的监牢一般的洋房,但是我们这个“上海特别市”的所谓“一楼一底”房者,我自从瞻仰,以至下榻,再而至于卜居很久了的今天,我实在不敢说对它有什么好感。
当然,上海这个地方并不曾请我来,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上海的所谓“一楼一底”的房东也并不曾请我来住,是我自己愿意来住的。所以假若我对于“一楼一底”房有什么不十分恭维的话语,那只是我气闷不过时的一种呻吟,并不是对谁有什么抱怨。
初见面的朋友,常常问我“府上住在那里?”我立刻回想到我这一楼一底的“府”,好生惭愧。熟识的朋友,若向我说起“府上”,我的下意识就要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了。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一垛五分厚的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了,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的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因为门环若大,敲起来当然声音就大,敲门而欲其声大,这显然是表示门里面的人离门甚远,而其身份又甚高也。放老实些,门里面的人,比门外的人,离门的距离,相差不多!这门环做得那样大,可有什么道理呢?原来这里面有一点讲究。
建筑一楼一底房的人,把砖石灰土看做自己的骨头血肉一般的宝贵,所以两家天井中间的那垛墙只能起半垛,所以空气和附属于空气的种种东西,可以不分畛域的从这一家飞到那一家。门环敲得拍拍的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的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有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方法可以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我无论躲在那一个墙角,都可以听得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的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我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似的柴烟在我眼前飞过。自家的庖厨既没法可以远,而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人家今天炒什么菜,我先嗅着油味,人家今天淘米,我先听见水声。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暖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一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上是做为晾晒衣服之用,但是实际上是人们乘凉的地方,打牌的地方,开演留声机的地方,还有另搭一间做堆杂物的地方。别看一楼一底,这其间还有不少的曲折。
天热了我不免要犯昼寝的毛病。楼上热烘供的可以蒸包子,我只好在楼下下榻,假如我的四邻这时候都能够不打架似的说话或说话似的打架,那么我也能居然入睡。猛然间门环响处,来了一位客人,甚而至于来了一位女客,这时节我只得一骨碌爬起来,倒提着鞋,不逃到楼上,就避到厨房。这完全是地理上的关系,不得不尔。
客人有时候腹内积蓄的水分过多,附着我的耳朵叽叽哝哝说要如此如此,这一来我就窘了。朱漆金箍的器皿,搬来搬去,不成体统。我若在小小的天井中间随意用手一指,客人又觉得不惯,并且耳目众多,彼此都窘了。
还有一点苦衷,我忘不了。一楼一底的房,附带着有一个楼梯,这是上下交通唯一的孔道。然而这楼梯的构造,却也别致。上楼的时候,把脚往上提起一尺,往前只能进展五寸。下楼的时候,把脚伸出五寸,就可以跌下一尺。吃饭以前,楼上的人要扶着楼杆下来;吃饭以后,楼下的人要捧着肚子上去。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小姐,上下楼只有脚尖能够踏在楼梯板上。
话又说回来了。一楼一底的房即或有天大的不好,你度德量力,一时还是不能乔迁。所以一楼一底的房多少是有一点慈善性质的。
一九二七年初
11、南游杂感
一
我由北京动身的那天正是清明节,天并没有落雨,只是阴云密布,呈出一种黯淡的神情,然而行人已经觉得欲断魂了。我在未走之先,恨不得插翅南翔,到江南调换调换空气;但是在火车蠕动的时候,我心里又忽自不安起来,觉得那座辉煌庞大的前门城楼似乎很令人惜别的样子。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过北京城了,嫌他灰尘大。在灰尘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却在暂离北京的时候感到恋恋不舍的情意!我想跳下车来,还是吃一个期的灰尘罢,还是和同在灰尘中过活的伴侣们优游罢……,但是火车风驰电掣的去了。这一来不大打紧,路上可真断魂了。断了一次魂以后,我向窗外一望,尽是些垒垒的土馒头似的荒冢;当然,我们这些条活尸,早晚也是馒头馅!我想我们将来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土馒头,天长日久,中国的土地怕要完全是一堆一堆的只许长草不许种粮的坟头了。经济问题倒还在其次,太不美观实在是令人看了难受。我们应该以后宣传,大家“曲辫子”以后不要在田地里筑起土馒头。
和我同一间车房的四位旅客,个性都很发达。A是一个小官僚,上了车就买了一份老《申报》和一份《顺天时报》。B,C,D,三位似乎都是一间门面的杂货店的伙计。B大概有柜台先生的资格,因为车开以后他从一个手巾包里抽出
一本《小仓山房尺牍》来看。C有一种不大好的态度,他喜欢脱了鞋抱膝而坐。D是宰予之流亚,车开不久他就张着嘴睡着了;睡醒以后,从裤带上摘下一个琵琶形的烟口袋,一根尺馀长的旱烟杆。这三位都不知道地板上是不该吐痰的,同时又不“强不知以为知”的,于是开始大吐其痰。我从他们的吐痰,发现了一个中国人特备的国粹,“调和性”。一口痰公然落到地板上以后,痰的主人似乎直觉的感到一些不得劲儿,于是把鞋底子放在痰上擦了几下。鞋底擦痰的结果,便是地板上发现一块平匀的湿痕。(痰是看不见了,反对地板上吐痰的人也无话可说了,此之谓调和。)从北京到济南,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我知道这叫做“民众化”!
二
车过了济南,酣睡了一夜。火车的单调的声音,使人不能不睡。我想诗的音节的功效也是一样的,例如Speuseianstanza,前八节是一样的长短节奏,足以使人入神,若再这样单调下去,读者就要睡了,于是从第X行便改了节奏,增加一个音。火车是永远的单调,并且是不合音乐的单调。但是未来派的音乐家都是极端赞美一切机轮轧轧的声音呢。
一觉醒来,大概是安徽界了罢,但见一片绿色,耀人眼帘,比起山东界内的一片荒漠,寸草不生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了。我前年过此地的时候,正是闹水灾,现在水干了,全是良田。北方农人真是寒苦,不要说他们的收获不及南方的农家的丰富,即是荒凉的环境,也够人难受了。但是由宁至沪一带,又比江北好多了,尽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阳光照上去,像黄琉璃似的,水牛也在稻田里面工作着,山清水秀,有说不出的一股鬯和的神情。似泰山一带的山陵,雄险峻危,在江南是看不到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想近水的人真是智,不说别的,单说在上海从四马路到马霍路黄包车夫就敲我二角钱!
三
我在上海会到的朋友,有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除了达夫以外,都是没会过面的文字交,其实看过《女神》、《三叶集》的人不能说是不认识沫若了。沫若和仿吾住在一处,我和达夫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饭后我们便纵谈一切,最初谈的是国内翻译界的情形。仿吾正在做一篇论文,校正张东荪译的《物质与回亿》。我从没有想到张东荪的译本会居然有令人惊异的大错……。
上海受西方化的程度,在国内要首屈一指了。就我的观察所及,洋服可以说是遍处皆是,并且穿得都很修洁可观。真糟,什么阿猫阿狗都穿起洋装来了!我希望我们中国也产出几个甘地,实行提倡国粹,别令侵入的文化把我们固有的民族性打得片甲不留。我在上海大概可以算是乡下人了,只看我在跨渡马路时左右张望的神气就可以证实,我很心危,在上海充乡下人还不要紧,在纽约芝加哥被目为老戆,岂不失了国家体面?不过我终于是甘心做一个上海的乡下人,纽约的老戆。除了洋装以外,在上海最普遍的是几句半通的英语。我很怀疑,我们的国语是否真那样的不敷用,非带引用英语不可。在清华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时常中英合璧的说话是不大好的,哪里晓得,清华学生在北京固是洋气很足,到了上海和上海的学生比比,那一股洋气冲天的神情,简直不是我们所能望其项背了。
四
嘉善是沪杭间的一个小城。我到站后就乘小轿车进城,因为轿子是我的舅父雇好了的。我坐在轿子上倒也觉得新奇有趣。轿夫哼哈相应,汗流浃背,我当然觉得这是很不公道的举动,为什么我坐在轿上享福呢。但是我偶然左右一望,看着黄金色的油菜色,早把轿夫忘了。达夫曾说:“我们只能做Bougeoisie的文学, ‘人力车夫式’的血泪文学是做不来的”。我正有同感。
嘉善最令我不能忘的两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满街,刷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条小河里举行。这倒真是丝毫未受西方化的特征。二条街道,虽然窄小简陋,但是我走到街上心里却很泰然自若,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没有汽车电车等等杀人的利器追逐我。小小的商店,疏疏的住房,虽然是很像中古时期的遗型,在现代未免是太无进步,而我的确看见,住在这里的人,精神上很舒服,“乐在其中矣”。这里有一个医院,一个小学校,一个电灯厂,还有一营的军队。鸦片烟几乎是家常便饭,吹者不知凡几。生活程度很低,十几间房子租起来不过五块钱。我想大城市生活真是非人的生活,除了用尽心力去应付经济压迫以外,我们就没有功夫作别的事了。并且在大城市里,物质供给太便利,精神上感到不安宁的苦痛。所以我在嘉善虽然只住了一天,虽然感受了一天物质供给不便利的情形,但是我在精神上比在上海时满意多了。
五
我到南京,会到胡梦华和一位玫瑰社的张女士,前者是我的文字交,后者是同学某君介绍的,他们都是在东南大学。我到南京的时候是下午,那天天气还好,略微有些云雾的样子。梦华领我出了寄宿舍,和一个车夫说:“鸡鸣寺!怎么?你去不去?”车夫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去!”我心里兀自奇怪,我想车夫为什么笑呢?原来鸡鸣寺近在咫尺,我们坐上车两三分钟就到了,这不怪车夫笑我们,我们下了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梦华说:“我恐怕你疲倦了……”
鸡鸣寺里有一间豁蒙楼,设有茶座,我们沿着窗边坐下了。这里有许多东大的学生,一面品茶,一面看书,似乎是非常的潇洒快意。据说这个地方是东大学生俱乐的所在。推窗北眺,只见后湖的一片晶波闪烁,草木葱茂。石城古迹,就在
寺东。北极阁在寺西,雨渍尘封,斑驳不堪了,登阁远瞩,全城在望。
南京的名胜真多,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促了。第二天上午我们游秦淮河,下午我便北返了。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灌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我想像中的秦淮河实在要比事实的还要好几倍,不过到了秦淮河以后,却也心满意足了。秦淮河也不过是和西直门高梁桥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气不同。秦淮河里船也不过是和万牲园松风水月处的船差不多,但是风味大异。我不禁想起从前鼓乐喧天灯火达旦的景象,多少的王孙公子在这里沉沦迷荡!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月下荡舟却也是乐事。我在北京只在马路上吃灰尘,突然到河里荡漾起来,自然觉得格外有趣。
东南大学确是有声有色的学校,当然他的设备是远不及清华,他的图书馆还不及我们的旧礼堂;但是这里的学生没有上海学生的浮华气,没有北京学生的官僚气,很似清华学生之活泼朴质。清华同学在这里充教职的共十七人,所以前些天我们前校长周寄梅到这里演说,郭校长说出这样一句介绍词:“周先生是我们东南大学的太老师”。实在,东大和清华真是可以立在兄弟行的。这里的教授很能得学生的敬仰,这是胜过清华的地方。我会到的教授,只是清华老同学吴宓。我到吴先生班上听了一小时,他在讲法国文学,滔滔不断,娓娓动听,如走珠,如数家珍。我想一个学校若不罗致几个人才做教授,结果必是一个大失败。我觉得清华应该特别注意此点。梦华告诉我,他们正在要求学校把张鑫海也请去,但因经济关系不知能成功否。下午梦华送我渡江,我便一直的北上了。我很感激梦华和张女士,蒙他们殷勤的招待,并且令梦华睡了一夜的地板。
六
我南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有几分高兴,归途可就真无聊了。南游虽未尽兴,到了现在总算到了期限,不能不北返了。在这百无聊赖的火车生活里怎么消遣?打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可怕的寂寥啊!没有法子,我只有去光顾饭车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真是可怕。我想利用这些时间去沉思罢,但是辘辘的车声吵得令人焦急。在这无聊的时候,我也只有做无聊的事了。我把衣袋里的小本子拿出来,用笔写着:─—“我是北京清华学校的某某,家住北京……胡同,电话……号,Incase of accident,Please notify my family!”事后看起来,颇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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