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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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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

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

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

说:“有你的!”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

“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

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

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我

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

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

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

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

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

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

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

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

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

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

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

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

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

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

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

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

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

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

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

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

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

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

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

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

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

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

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

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

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

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

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

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

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

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

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

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

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

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

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却红着脸,望着别

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

玉泉山回来,送H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认他在热爱

着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

恋爱。再说,H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

缘木求鱼,毫无用处!”四弟默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叫他离H远点,

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

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

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

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是我们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

气。”我说:“老四也得自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母亲怫然说:“我

们老四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处!”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家来在饭桌上偶

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

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

脸。”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

去。我说:“父亲说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担保替你去说,你也得担保不中途辍

学。”四弟很难过地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同时H也不当我作一个颓废的人,我就

有这一股勇气。我和你们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决不会太落后!”我看他

说得坚决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亲面前替他说项,一面找个机会和H谈话,说:

“四弟要出国去了,他年纪小,工作烦难,据说他憋下这一股横劲,为的是你。假如你能爱

他,就请予以鼓励,假如你没有爱他的可能,请你明白告诉他,好让他死心离去。”H红着

脸没有回答,我也不便追问,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的,我相信他已

得了鼓励了。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四弟到了船上,竟变了一个人,刻苦、耐劳、活泼、勇敢。

他的学伴,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北欧的挪威、丹麦等国的孩子,个个都是魁梧'G悍,粗

鲁爽直,他在这群玩童中间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历尽了海上的风波。五年之

末,他带着满面的风尘,满身的筋骨,满心的喜乐,和一张荣誉毕业证书回来。

这几年中,H也入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见面的机会很多。我常常暗地夸奖四弟的眼

光不错,他挑恋爱的对手,也和他平时挑衣食住行的对象一样,那么高贵精致。H是我眼中

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稳静大方,温柔活泼,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围人们爱慕的对

象,这一点是母亲认为万分满意的。五年分别之中,她和四弟也有过几次吵架,几次误会,

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我也不便十分劝说,常常只取中立严正的

态度。情人的吵架是不会长久的,撒过了娇,流过了眼泪,旁人还在着急的时候,他们自己

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

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

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

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

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

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

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

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

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

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

下,茶房过来,笑问:

“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

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

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

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

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

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

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

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

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

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

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

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

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

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

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

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

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

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

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

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

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

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

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

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

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

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

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

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

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

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

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

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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