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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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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

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

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

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

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

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

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

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

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

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

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

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

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

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

“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

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

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

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

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

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

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

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

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

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

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

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

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

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

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

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

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

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

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

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

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

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

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

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

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

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

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

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

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

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

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致刘英士①

英士先生:

得送稿条子,才知道你把我的题目改了,幸而还未排印,请你赶快改回来。关于女人,

是以“我的……”为出发点,你把题目改乱了,以后的就显得无次序,不好写了!

这与《我的弟妇》不同,因为弟妇一改,你虽加上这字眼,但弟妇二字未去也。附收条

一纸,请转经理部。

冰心上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九日①刘英士,《星期评论》的编者。悼沈骊英女士

民国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暑期学校里,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学的信,说

“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学,沈骊英女士,转学威尔斯利大学,请你照应一下。”

我得着信很欢喜,因为那年威大没有中国学生,有了国内的同学来加入,我更可以不虞

寂寞。

暑假满后,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装,便打听了她住的宿舍,发现她住的地方,和我很

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门,一声请进,灯影下我看见了一个清癯而略带羞涩的脸。说不

到几句话,我们便一见如故了。我同她虽没有在燕大同时,但是我们谈到我们的教师,我们

的同学,我们的校园,谈话就非常亲切。当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里,我从电话里要

了鱼米菜蔬,我们两个在书桌上用小刀割鱼切菜,在电炉上煮了饭。我们用小花盒当碗,边

吃边谈,直留连到夜深——我觉得我欢喜我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们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后修功课相当烦重,我正在研究院写毕业论

文,也常常不得闲暇,但我们见面的时候还相当的多。那时我已知道她是专攻科学的。但她

对于文学的兴趣,十分浓厚。有时她来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阅我书架上的中国诗词,

低声吟诵,半天才走。

威大的风景,是全美有名的。我们常常忙中偷闲,在湖上泛舟野餐纵谈。年青时代,总

喜欢谈抱负,我们自己觉得谈得太夸大一点,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她常常说到她一定要在

科学界替女子争一席地位,用功业来表现女子的能力。她又说希望职业和婚姻能并行不悖,

她愿意有个快乐的家庭,也有个称心的职业。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

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毕业回国,此后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见面,只从通讯里,从朋友的报告中,

知道她结了婚,对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两个人都在农业机关做事,我知道骊英正在步

步踏上她理想的乐园,真是为她庆幸。

去年这时候,我刚从昆明到了重庆,得了重伤风。在床上的时候,骊英忽然带了一个孩

子来看我。十余年的分别,她的容颜态度都没有改变多少,谈起别后生活,谈起抗战后的流

离,大家对于工作,还都有很大的热诚。那时妇指会的文化事业组的各种刊物,正需要稿

子,我便向她要文章,她笑说,“我不会写文章,也不会谈妇女问题,我说出来的都是一套

陈腐的东西。”我说,“我不要你谈妇女问题了,我只要你报告你自己的工作,你自身的问

题,就是妇女问题了。”她答应了我,暮色已深,才珍重的握别,此后她果然陆续的寄几篇

文章来,分发在《妇女新运》季刊和周刊上,都谈的是小麦育种的工作,其中最重要,最能

表现她的人格的,便是那篇《十年改良小麦之一得》。

今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她又带了一个孩子来看我,据她说沈宗瀚先生就在我们住

处附近开会,会后也会来谈论。

那天天气很好,大有春意,我们天东地西,谈到傍晚,沈先生还不见来,她就告辞去

了,那是我们末次的相见!

本年十月里在报纸上,忽然看到了骊英逝世的消息,觉得心头冰冷,像她这样的人,怎

么可以死去呢!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骊英都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谓之不平常,也许就是她自己

所谓的“陈腐的一套”。女科学家中国还有,但像她那样肯以“助夫之事业成功为第一,教

养子女成人为第二,自己事业之成功为第三”的,我还没有听见过。这正是骊英伟大之处,

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养子女,她就不能说这种话,假如她自己没有成功的事业,也就不

必说这种话了。

在《十年改良小麦之一得》一文里,最能表现骊英工作的精神,她相信我们妇女的地

位,不是能用空空的抗议去争来,而是要用工作成绩来获取的。骊英和我谈到种种妇女问

题,她常常表示,“妇女问题,已过了宣传时期,而进入工作时期”。她主张“女界同志一

本自强不息精神,抓住社会埋头苦干”,她主张“自问已劳尽力为国家服务,而不必斤斤于

收获之多少”。这种“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和“多做事,少说话”的态度,也是骊英最不

平常之处。

骊英对于她工作的成就,处处归功于国家之爱护与友人之协助,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平

常。抗战期间,普通是困苦的环境多于顺利的环境,而有的人很颓丧,有的人很乐观,这都

在乎个人的心理态度。骊英是一个“已婚女子”,以“生育为天职”,同时又是一个“公务

员”,“亲理试验乃分内事”,在双重的重负之下,她并不躲避,并不怨望,她对于下属和

工友,并不责望躁急,并不吹毛求疵,她处处表示“钦慰”,表示“这工友不可多得”,她

处处感谢,处处高兴,这是她平日精神修养的独到处,使她能够以“自信心与奋斗力与环境

合作,渡过种种的难关”。

最后她积劳成疾,“卧床两月,不能转动,心至烦躁不耐”,这是我对她最表同情的地

方。我年来多病,动辄卧床休息,抑郁烦躁,不能自解。而骊英却能“看得淡,看得开”,

以“卧病实与我为有益”。因为她以生病为读书修养之机会,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处。她的

结论是“我等当保养体力争取长时间之胜利,不必斤斤于一日之劳逸而贻终身之痛苦”。这

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记住的!

今天是重庆妇女界追悼骊英的日子,骊英是最值得妇女界追悼的一个人,我愿意今日的

妇女青年都以骊英的言行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会,但是在床上写完了这一篇追悼的文

章,心里稍稍觉得温暖。我万分同情于沈宗瀚先生和他们的子女,我相信在实验室里,在家

庭中,在她许许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满的!然而骊英并没有死,她的工作永

存,她未竟的事业,还有沈宗瀚先生来继续,她对于妇女界的希望,我们要努力来奔赴,骊

英有知,应当可以瞑目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歌乐山。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

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

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

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

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

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

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

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

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

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

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

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

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

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

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

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

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

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

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L大姐沉

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

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

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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