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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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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
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
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
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
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
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
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
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
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
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
“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
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
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
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
天……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
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
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
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
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
“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
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
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
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我牺牲了我
的……爱情……”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
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
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
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
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
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
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
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
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
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
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
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
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
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
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
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三十三年十月
二十五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到。最近不拟进城。听说你十号赴赖家桥,千万路过一叙。我还好。有许多事情要
问你。相见近,不多谈。冰心四四年十一月七日再寄小读者通讯四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许多细流,合
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
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乐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
逼,直到它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快乐而又羞怯,
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它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大雨击打着
它,它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只
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它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屏息,使
它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
它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
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
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它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城墙里,只要它抬头看见了天,
呵,看见了天!它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它也许受
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它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它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
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它过着骄奢的春天,它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它飘翔喧闹,小鸟在它枝头欣
赏唱歌,它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它长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它结出累累的
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它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它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
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它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它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
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它
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
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
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
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
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
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
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
“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Maytherebe
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
nset。)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
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三信未复,负罪良深!信笺信封太好了,有点舍不得用。
寒流过渝,我大伤风,鼻膜炎头痛了十八天。但山头之雪,从枕上便能望见,此山居之
乐也。“论生命”一段,蒙你过奖。
忆龚定庵有诗云:“少年太飞扬,为哀乐不深,……忧患稍稍平,此心即佛音……”亦
是中年人见到之言。我的弟妇又生一女,家中热闹得很。新年赴渝事,不知如何?但元旦日
有搭便车赴北碚计划,也许小住一两天,不知你那时赴北碚否?
《先知》再版,家中没有,等到开明去取一本送你。匆匆即请冬安冰心四四年圣诞夜1
945年致赵清阁
清阁:
北碚已经去过了。一日下午去的,四日中午离开。逛了北泉,还会见了许多朋友。逛北
泉那天,小孩们在游泳池浮水的时候,我独自在数帆楼上坐着。有两个钟头,觉得很有趣。
我们总说同游北泉,不知如何总凑不到一起!你会骑马不?等春天我们从北碚骑马去。重庆
总不想去,闹得慌。一樵本约十六日去看俞珊,十之八九是不去了。本月底季弟赴美,也许
进城送他,那时一定通知你。关于写剧本,很想同你谈谈,那段故事我相信写起来很生动。
《鸳鸯剑》①做剧名不知还好否?总之,以后再说罢。这两天山上又冷,拥炉不暖。在北碚
时住业雅处②,夜中拨火闲谈,倒很“写意”。我这次去,没有通知几个人,但无意中还看
见了不少,如丁西林、章靳以、卢冀野等。老舍和张充和是我去约的,谈了许久。文藻到美
后还未有信,我希望他可替我带点新书回来。余不一一,即请近安冰心四五年一月十日夜
①②②“业雅”为吴景超夫人。《鸳鸯剑》为赵清阁改编的《红楼梦》话剧本。《关于
女人》再版自序
我把这本《关于女人》交给开明书店再版,我觉得有写篇自序的必要。
《关于女人》在天地出版社初版,是在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以后,就有许多朋友,向我
索赠。我的朋友不少,真是有点“穷于应命”!我便向朋辈宣言,我这本书是不送给男朋友
的,因为我估计男人对于这本书,一定会感很大的兴趣,我不送,他们也会自己去买了看
的。而对于女朋友们,我却是无法推脱!一来因为我素来尊重她们的友情;二来因为这本书
本是借着她们的“灵感”,才写得出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得恭恭敬敬的奉赠,以表
示我的谢意。
但第一版《关于女人》,我实在无法送人,错字太多了,而且错得使人啼笑皆非!例如
“喜欢过许多女人”,变成“孝敬过许多女人”。“男人在共营生活上……是更偷懒”,变
成“……是更愉快”,至于“我”变成“你”,“你”变成“他”,更是指不胜屈。天地社
原说是这本书销路很好,出版后不到三个月,便准备再版,我就赶紧将改正本交给他们,此
后却杳无消息!虽然在重庆、桂林、昆明……甚至于曲江、西安……的坊问,都有《关于女
人》出售,而却仍是“初版”。我答应送给那些女朋友的“再版”,至今不曾出现,连我那
几个弟妇,都把我骂得不亦乐乎!
我等不得了,写信到天地社去问,回信说那“初版”五千册,除了雨渍鼠咬之外,还有
一二百本没有售出,最后他们引咎自己的“推销不力”,向我道歉。我觉得很惭愧,没有话
说。虽然国内各报的“文坛消息”上,都在鼓吹着“关于女人,销路极畅”,而在美国的女
朋友,向我索书的时候,还摘录美国的文艺杂志,称誉《关于女人》为:“TheBest
SellerinChungking”。
因此,我便把这本小书,改正了交给开明书店,准备把这再版书来偿还我对于女朋友的
夙欠。同时我也希望这“再版”再版的时候,我还能再添上几个女人——女人永远是我的最
高超圣洁的“灵感”!
一九四五年二月之夜,大荒山,灵音山馆。致赵清阁
清阁:
信早收到。文藻回来了。五月六日到的家。如今他住在城里,仍住嘉庐,有空不妨去找
他谈谈(晚上比较合适)。他到赛珍珠①那里去了两次,据说《桃李春风》上演不成,不知
是为什么?山上好得很,这两夜月色异样的清明,可惜你不能来。你伤风怎样了?千万要小
心。六月中到不到赖家桥?
我一时不想进城,天气热,嘉庐那间屋子气闷得很。文藻替你带回一点小礼物,他留在
嘉庐等你。我们都好,老三四号左右要走了,家里要寂寞一点。老二已早回五通桥去了。匆
匆,祝好。谢冰心拜四五、五、廿六
①赛珍珠,美国著名女作家。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
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
而忘倦。月夕花晨,山巅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
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而对于
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己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
静默冲和,温柔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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