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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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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那老爷先生们,还在那里酣睡。
可敬可爱的学生!可钦可佩的劳动者!除了你们,别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这明耀的朝
阳,清新的空气。
我因为晨光,忽然想起《晨报》,十二月一日,便是它周岁的日期了。
《晨报》便是你们学生……劳动者忠实的朋友,因为它在芸芸众生之中,特别的注意你
们,爱重你们,它用它的全副热心毅力,引导你们,帮助你们,它替你们传播新消息,介绍
新思潮,因为你们是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潮流的中心点。
它好似朝阳的光耀,指引照亮着你们庄严灿烂的前途。
我以阳光比《晨报》,也是赞扬,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报》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远,都指引
照亮着这学生和劳动者。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
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
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
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
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
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
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
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
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
“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
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
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
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
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
“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
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
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
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
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
“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
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
“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
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
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
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
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
“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
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
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
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
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
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
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
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
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
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
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
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
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
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
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
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
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
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
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
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
‘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
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
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
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
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
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
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
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
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
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
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
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
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
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
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
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
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
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
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
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
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
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
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
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
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
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
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
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
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
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
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
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
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
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
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
“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
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
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
说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
浪一般的动摇。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
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
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
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
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
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
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
笔,倒也有趣呵!”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
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
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
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
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说着
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
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
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
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喃的念道——
“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
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
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战罢回来的时候,
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
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
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
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
事情呵!”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她不敢想,
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
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
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
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
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功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满
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
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
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
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
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
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
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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