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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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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队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

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

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

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

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

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

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

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

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

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

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

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

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

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

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

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

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接着有人

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

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

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

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

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

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

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

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

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

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

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

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

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

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

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

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

事都过去了。”

国》。)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

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

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

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

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

“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

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

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8月28日。)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①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

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

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

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

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

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①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

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

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画——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

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

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

没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

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

来,——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

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

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

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

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

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

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

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

肃的立在炉台旁边。——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

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

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

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

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一九二○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

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

里,只有他一个,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

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

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

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

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

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

很沉闷啊!”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

说:

“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

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他便沉着的

问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

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

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

“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

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

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

“也……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

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

“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

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

“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不

过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说:“那自

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

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

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

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

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

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

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

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

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

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

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

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

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

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

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

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

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我凝神听到这里,不禁肃然道:“你的忧郁,竟是悲天悯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也

是过渡时代必有的现象。不过一切的问题,自然不能一时都解决了,慢慢的积极做去,就完

了。何必太悲观……”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奋斗是

第二步。因着凡百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

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

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定了

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

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己思虑,不想同谁谈论述说的,而且空谈也无裨实际,何必预先

张张皇皇的,引人的批评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问起来,我们又是从小儿同学,不是泛泛的

交情,所以大略对你说一点,你现在可明白了罢!”

这时我站了起来,很诚恳的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奋斗到底!祝你得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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