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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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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

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

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

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

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

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

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

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

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

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

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

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

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

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

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

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

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

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

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

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

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

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

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

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

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

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

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

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

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

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

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

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

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

“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

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

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

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

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

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

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

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

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

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

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

——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

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

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

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

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

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

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

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

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

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

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

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

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

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

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

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

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

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用不着都慌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小说、散文集《超人》。)文艺丛谈

法国微纳特(Venet)说:“文学包含一切书写品,只凡是可以综合的,以作者生

平涌现于他人之前的。”我看他这一段文学界说,比别人所定的,都精确,都周到。

一本皇历,一张招贴,别人看了不知是出于何人的手笔的,自然算不得文学了。一本算

术或化学,不能一看就使人认得是哪位数学家、化学家编的,也不能称为文学。一篇墓志或

寿文,满纸虚伪的颂扬,矫揉的叹惋;私塾或是学校里规定的文课,富国强兵,东抄西袭,

说得天花乱坠,然而丝毫不含有个性的,无论它笔法如何谨严,词藻如何清丽,我们也不敢

承认它是文学。

抄袭的文字,是不表现自己的;勉强造作的文字也是不表现自己的,因为他以别人的脑

想为脑想,以别人的论调为论调。就如鹦鹉说话,留声机唱曲一般。纵然是声音极嘹亮,韵

调极悠扬。我们听见了,对于鹦鹉和留声机的自身,起了丝毫的感想了没有?仿杜诗,抄韩

文,就使抄了全段,仿得逼真,也不过只是表现杜甫韩愈,这其中哪里有自己!

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

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胸

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

可以称为文学家!“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是创造的,个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

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遗传和环境,自

己的地位和经验,自己对于事物的感情和态度,丝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总而言之,这

其中只有一个字“真”。所以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

“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此时此地只有“我”——或者连“我”都

没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宇宙啊,万物啊,除了在那一刹那顷融在我脑中的印象以

外,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屏绝弃置,付与云烟。只听凭着此时此地的思潮,

自由奔放,从脑中流到指上,从指上落到笔尖。微笑也好,深愁也好。洒洒落落,自自然然

的画在纸上。这时节,纵然所写的是童话,是疯言,是无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经充

满了“真”。文学家!你要创造“真”的文学吗?请努

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月光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

来的,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

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

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

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

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

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

“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

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

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

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

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

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

‘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

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

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

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

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

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

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

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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