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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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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去一封请帖;在检查以后,我发现那间唯一可用的屋子里堆塞着一张挂在梁上的厚

板的木台,堆满了污旧的铺盖和枕头。仆人们的东西,一张极其污秽的席子,几把水烟袋,

烟叶,火绒和两副木制的棋子,都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箱子,里面装

满了无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一个长了锈的壶盖,一个没有底的铁炉,一把褪了色的

旧镍茶壶,一只汤盆满盛着尘污的糖浆。屋角有一个洗碗盆,墙头钉子上挂着潮湿的擦碗

布,还有厨师父的围裙和小帽。仅有的一件家具就是一张摇晃的梳妆台,上面沤满了水迹,

油迹,牛奶迹,黑的、黄的和白的,以及各种各色的痕迹。梳妆台上的镜子,倚在对面墙

边,它的抽屉里盛满了零碎物件,从肮脏的餐巾以至开瓶子的钢丝和尘土。

我昏乱地愣了一会;然后就是——把管家叫来,把管仓库的叫来,召集所有的仆人,另

外又找了些人,打水,把梯子放上,绳子解开,把木台拉下来,铺盖挪走,把碎玻璃片一一

捡起,把钉子一个一个地从墙上拔了下来——灯架掉下来了,碎片撒得满地;又一片一片地

捡起,我自己把那领脏席子从地上掀起丢到窗外去,把吃掉我的面包,我的糖浆,我鞋上的

鞋油的一窝蟑螂惊散了。

县官的回信来了,他的帐篷的情况非常糟糕,他即刻就会来。快点!快点!当时就听见

喊:“大人到了。”匆忙慌乱之中,我拍掉我须发和身上的尘土,等到我到客厅里去接待他

的时候,我竭力使我显得雍容尔雅,就像我一下午都在安闲地休息着似的。

表面上我沉着地和县官握手如仪,但是心里还不时地为他的住处发愁。等到我必须领着

客人进到他卧室的时候,我觉得那屋子还过得去,如果那无家可归的蟑螂,不去抓挠他的脚

的话,他也许可以得到一夜的休息。卡利格雷一八九一年

我感到懒洋洋地舒适,喜孜孜地轻松。

这是这地方的笼罩一切的主要情调。这里有一条河,但是谈不到流动,在它的浮草的小

被窝里盖得严严地舒服地躺着,它仿佛在想——“既然可以清净无为地过日子,我又何必自

己吵醒自己呢?”因此那两岸的茅草,除了渔人来张网的时候,简直没有受过惊扰。

四五条大号的船,彼此挨靠着,泊在近旁。在一条船的舱面上,一个渔夫拿被单从头到

脚裹上,睡着了。另一条船上,那个船夫——也在晒太阳——悠闲地在搓着麻索。在第三条

船的下甲板上,一个显得苍老的赤裸的家伙倚在桨上,茫然地注视着我们的船。

岸上还有些各式各样的人。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为什么踱着最迂缓的步子,悠闲地来

来往往,或是抱着膝头久久地坐着,或是瞪目直视,并没有认真地看着什么。

唯一的活跃的现象,只能从鸭群里看出。它们杂乱地叫噪着,一个劲儿地把头扎进水

里,又伸了出来把水甩掉,它们仿佛不停地在探测水底的秘密,每次都得摇着头报告说:

“那里什么也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

在这里,日子把十二小时在太阳底下昏睡掉,此外的十二小时,就在黑暗的披巾之内沉

默地睡去。在这种地方,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对着风景左看右看,把你的思想来回地摇

荡,哼一会子的曲调,再梦想地点一会子的头,就像一个母亲在冬天的正午,背朝着太阳,

摇着哼着把她的婴儿哄睡了似的。

昨天,在我接见我的佃户的时候,五六个男孩子出现了,正正经经地排成一行站在我面

前。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们的发言人就用最精构的语言,开始说:“先生,神明的恩惠和

您的愚昧的孩子们的幸运,使阁下再度光临贱地。”他这样滔滔不断地说了几乎有半个钟

头,在某些地方他把讲词记错了,就停住,抬头看天,自己改正过来,再接着往下说。我推

测是他们学校里缺少椅凳。“因为没有这些木制的座位,”他这样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可

以坐在哪里,我们尊敬的老师们坐在哪里,当我们最高贵的观察员来访的时候,我们可以请

他坐在哪里。”

我简直忍不住发笑,从这么一个小人儿的嘴里,倾泻出这么文雅的滔滔不绝的辩才,在

这个地方特别显得不相称。在这里,农民们用最直截了当的方言提出他们迫切的重大需要,

连那不太平常的字眼都会不幸地被误用了。但是那几个书记和农民们似乎都得到很深的印

象,同时也很妒羡,仿佛慨叹他们父母所没有的东西,都赋予了孩子,使他们能够用这么美

妙的方法,向柴门达尔请求。

在这位少年演说家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就把他打住了,我答应处理他们所必需的椅凳。

他昂然地让我说完话,然后又接上他所没有讲完的讲词,一直说到底,才深深地向我鞠了

躬,带着他的集团整队走了。我想,即或我拒绝给他们椅凳的话,他也许并不介意,但在他

用心背熟了他的讲词之后,若夺去他词里的任何一段,他会非常反感的。因此,虽然有更重

要的事务等待处理,我也一定要听他讲完。沙乍浦附近一八九一年一月

我们离开了那条缓慢得像临死的人的血液循环一样的卡利格雷小河,下驶到急流的河

里,它流向那地和水茫茫一片的地方,如同孩提的弟兄姐妹一样,河和岸没有不同的打扮。

这条河没有了泥糊糊的被套,流水四溢,最后伸延成为湖泽,这边一块草地,那边一汪

清水,这使我联想到当地球年纪还轻,大地刚从无边的水里伸出头来,固体和流质的界限还

没有分清的时候。

在我们泊船的周围,竖立着渔夫的竹竿,鸢鸟在上面盘旋着想从网里抓鱼。文鸟立在水

边的泥地上,道人似地在沉思。各种的水鸟很多。一片片杂草飘在水面。不须耕耘①的稻田

从润湿的泥地上到处升起,蚊子在止水上成群地飞翔……

今早黎明我们又启航了,经过卡齐卡答,湖泽的水在六七码宽的弯曲的水道上,找到了

出路,从这里穿过后,它就迅速地涌流。要把我们这条不容易驾驶的船屋穿走过去,真是一

种冒险。河水以闪电的速度向前奔流,船夫们紧张地以桨代竿,提防船屋撞在岸上。这样我

们又驶到大河里来了。

天空里一直堆着浓云,湿风吹着,不时地下几阵雨。船夫们都冷得发抖。在这冷天,这

种潮湿阴暗的日子,是非常不好过的,我度过了一个暗淡无趣的早晨。下午两点太阳出来

了,从那时起就愉快得很。现在河岸很高,被安静的树林和民居覆盖着,很幽静又充满了

美。

这条河弯来弯去,一条孟加拉最中心的内院的无名的小溪,不懒惰也不声张,大大方方

地把她爱情的财富给予了两岸,她絮说着平凡的欢乐和忧愁,絮说着来汲过水而又坐在她的

旁边,用湿巾仔细地把自己身体擦得发光的村姑们的家长里短。

今晚我们把船泊在僻静的河湾。天空明净。明月正圆,看不见一只别的船。月亮在浪花

上闪烁。两岸沉寂。远村躺在①在河道肥沃的淤泥里,只须撒下稻种,秋熟时再去收割,不

必再做别的。——译者深林的怀中舒服地睡着了,尖脆的不断的蝉鸣是唯一的声响。沙乍浦

一八九一年二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布片的竹

架子。这种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只在夜里才爬进这

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猪和一两

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着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躯健

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气派,在我看来

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劈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到面前,

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夜的褶子整理妥贴,干干净净的,走到男人身

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在随便什

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一种独

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

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坐在另一

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许就谈着这三个竹篷人家的家事,从远处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是九点钟

的时候,他们正在竹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为的晒晒太阳见

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儿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

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

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我正在写着信,又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

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

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话语。

吉卜赛的头人,惊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

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个女人直到那时仍旧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周围只有

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她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在他面前使劲地

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刹时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

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今还没有

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邮政局就在我们产业事务所的一角——这是很方便的,因为信件一来我们就可拿到。有

些晚上,那位邮政局长就上来和我闲谈。我很喜欢听他聊天,他以最严肃的态度谈着最不可

能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告诉我,这地方的人是怎样地尊敬那条神圣的恒河。若是他们的亲属死去了,他

说,他们没有力量把骨灰送到恒河里去的话,他们就从火葬场捡起一块骨头磨成灰收着。

等到他们遇到一个在某时曾喝过恒河的水的人,他们就把骨灰藏在韶酱里请他吃,这样

他们就满意地想象着他们亲属遗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涤洗罪污的圣水接触过了。

我微笑着说:“这一定是个虚构的故事。”

他沉默地深思了好久,才承认说:“对了,这也许是。”途中一八九一年二月

我们已经走过几条大河,正在转进一条小河。

村妇们站在水里,洗浴或者洗衣服;有几个妇女,围着湿淋淋的纱丽,拉起面纱把脸严

严地遮住,把装满了的水罐抱在左边腰际,右臂自由地摆动着走回家去。孩子们全身涂满河

泥,喧闹地互相泼着水玩。同时有一个孩子喊着一支歌,也不管调子对不对。

在高岸上,村舍的屋顶和竹林的树梢隐约可见。天开了,太阳照耀着。残云留连在天

边,像棉花的绒毛。风也暖和些了。

这小河上没有多少船只;只有几条小艇载着枯枝,悠闲地在疲倦的沙沙桨声中移动着。

在河边竹竿之间晒着渔网。今天一天的工作,似乎都已经完毕了。居哈里一八九一年六月

当浓云从西边涌起的时候,我已经在舱面上坐了有十五分钟了。浓云涌起,乌黑,翻

腾,碎裂的,一条条阴惨的光从这儿那儿的空隙里穿透过来。小船都连忙躲进支流里去,把

锚安全地抛在河岸上。农人把割下的稻束顶在头上,急忙回家;母牛跟在后头,小牛跳跃着

摇着尾巴,又跟在它们的后面。

这时来了一声怒吼。被撕裂的云片从西方急急奔来,像传达恶耗的、气喘吁吁的使者。

最后,雷电风雨一齐来到,表演着一段疯僧的舞蹈。竹林似乎在号叫,当狂风用它一会儿往

东一会儿往西来回扫地的时候。高出一切声响之上,风暴呼呼地像一支粗大的驯蛇的笛子,

千万条波浪像戴着头罩的蛇随着曲调摇曳。雷不停地轰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乌云后面被捶

得粉碎似的。

把下颏靠在一扇洞开的背着风的窗边,我让我的思想参加这场可怕的狂欢;我的思想跳

到广漠里去,像一群忽然放了学的孩子。但是等到我完全被雨点溅湿了之后,我只好把窗户

和我的诗意一齐关上,像被关进笼里的鸟儿似地,静默地退到黑暗里去。沙乍浦一八九一年

六月

从泊舟的河岸上,有一种气息从草中升起,地上的热气喘息似地传来,真切地接触到我

的身躯。我感到温暖而有生气的大地在我上面呼吸,而且她也一定会感到我的呼吸。

稻苗在微风中摇曳,鸭子轮流着把头钻进水里,又梳理着它们的羽毛,除了那搭板,当

它来回地在流水中轻轻摇荡的时候,磨擦着船旁发出的微弱、可怜的叽嘎声音以外,没有其

他声响。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头,一群穿着杂色衣服的人,聚集在榕树底下等待渡船回来;渡船

一到,他们就急忙地一拥而上。我喜欢观看这个,看上几个钟头。今天是对岸村庄的一个集

日,所以渡船就这样地忙碌,有的人扛着几捆稻草,有的人提着篮儿,有的人背着口袋;有

的人到集上去,也有人从集上回来。这样,在寂静的中午,活动的人流慢慢地在两村之间过

渡。

我坐着想:为什么在我们国家的田野上,河岸上,天空中和阳光里,都笼罩着这种深沉

的忧郁的色调?我得到结论说,对于我们,自然显然地是更重要的东西。天空自由,田野无

边;阳光把它们融成光明的一片。在这中间,人类显得那么渺小。他来了又去了,像渡船一

样,从此岸渡到对岸;他说话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他的歌声的隐约的回响,被听到了;他在

追求自己的微小愿望时候的轻微的活动,也在世界的市集上被看到了:但在宇宙的广大崇高

之中显得那么微弱,多么短暂,多么可悲地无意义呵!

当我凝注着那条朦胧遥远的、点缀在对岸田野上树林的青线的时候,把美丽、辽阔、纯

粹的安宁的自然——稳静、无为、沉默、深不可测——和我们自己的日常的忧虑——卑微、

满心烦恼、争名夺利对比起来,使我几乎发狂了。

当自然隐藏起来,退缩在云、雪和黑暗之下,人就觉得他自己是个主人翁;他认为他的

愿望,他的事业,是永久的;他要使这些永垂不朽,他瞩望子孙后代,他修建纪念碑,他写

传记,他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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