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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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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他的事业,是永久的;他要使这些永垂不朽,他瞩望子孙后代,他修建纪念碑,他写

传记,他甚至于替死人竖立墓碑。他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有多少纪念碑都倒塌了,多少名字都

被忘却了!

有一根粗大的桅杆躺在河岸上,几个赤裸的村童,在长久的商议之后,决定如果一面推

滚这根桅杆,一面大家应和着吆喝呼喊,那就是一种新鲜的使人满足的游戏。这决定立刻就

配合着,好哟,弟兄们,大家来呵!嗨嗨哟!行动起来了。桅杆的每一次滚转,都引起一场

鼓噪和哄笑。

这群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态度与众不同。她和男孩在一起玩只为的是寻求伴侣,但她

对这个吵闹费劲的游戏显然是看不上眼。最后她爬到桅杆上,一语不发,从容地坐了下去。

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突然地就停止了!有的孩子仿佛无可奈何地让步了;他们退到稍

远的地方去,绷着脸瞪着那个冷淡严肃的女孩。有一个孩子似乎想把她推下去,这也没有惊

动这女孩的满不在乎的悠闲的姿势,那个最大的孩子走到她跟前去,指出一个同样可以休息

的地方;对这个她也使劲地摇头,把双手放在膝上,更稳定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最后他们只

有倚靠体力来辩论,而这辩论完全成功了。

快乐的喊叫又响彻云霄,那桅杆滚动得那么好玩,连那个女孩也放下她自傲和庄严的矜

持,勉强来参加这个无意义的热闹。但是我们一直可以看出,她的确认为男孩子们从不懂得

怎样好好地游戏,而且总是那么孩子气!如果她手里有一个普通的、系着大黑蝴蝶结的黄泥

娃娃的话,她还肯这样屈尊地来参加这些傻孩子的无聊的游戏吗?

忽然间,男孩子们又想到一个很妙的消遣方法。两个孩子把第三个孩子的手脚提起来,

来回地甩。这个游戏一定极其好玩,因为他们对它都热心起来。只有那女孩子觉得实在受不

了了,她鄙夷地离开了游戏场,一径回家去了。

这时,事故发生了。那个被甩的孩子摔下来了。他生气地离开了大家,走去躺在草地

上,双臂交叉着放在头下,表示从今以后他和这个不好的冷酷的世界不发生任何联系了,他

只要永远自己躺在一边,双臂枕在头下,数着天上的星星,观看云彩的游戏。

最大的男孩,看不过这种过早的遁世态度,跑到这个烦恼的人的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

己的膝上,赔错地哄着他:

“来吧,我的小弟弟!请起来吧,小弟弟!我们把你摔痛了么,小弟弟?”不一会儿,

我发现他们像两只小狗似地,彼此对揪着手又抽开手,不到两分钟的工夫,这小家伙又被人

甩起来了。

昨夜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整个加尔各答仿佛都包封在可怕的神秘之中,一切房屋只

能在浓密的阴雾里隐约看出,在这块雾纱之后,有些奇怪的事情在发生。

我坐着马车在公园路走,走过谢浮尔学院的时候,我发现它在浓雾包围之中,迅速变

大,而且很快就变得不可思议地高。那时候我似乎知道有一起魔术家来到加尔各答,如果给

他们报酬,就可以做出许多这样的奇迹。

当我到达我们周拉辛科楼的时候,我发现那些魔术家也来到了。他们长得很难看。蒙古

种的类型,留着稀疏的上须,额下撅着几根长胡子。他们能使人变大。有几个女孩子想要长

高一些,魔术家就在她们头上撒了些粉,她们立刻就抽得很高。对每一个我所遇见的人,就

都不住地重复说着:“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一个梦!”

当时有些人提议说,我们的房子也应该让它长大。魔术家同意了,为做准备工作,先要

拆下房子的某些部分。拆卸完了,他们要钱,否则他们就不再干下去,那位会计坚决拒绝。

在完工之前怎能付款呢?魔术家们为此大发雷霆,他们把房子扭弄得可怕之极,人和砖石都

混在一起,人身都在墙里,墙外只看到脑袋和肩膀。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魔鬼玩意儿,我告诉我的大哥,“你看,”我说,“简直就是这么

回事。我们不如恳求上帝来帮助我们吧!”但是不管我用尽多大力气,以上帝的名义来咒逐

他们,我的心却仿佛破裂了,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醒了。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吗?加尔各答在魔鬼的手里,而且恶魔似地在肮脏的云雾的黑暗中

生长着!

当地的教师们昨天来拜访我。

他们一直呆了下去,同时我想尽办法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谈。每五分钟我勉强问一个问

题,对这些问题,他们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以后我就茫然坐着,玩弄着笔,抓挠着头。

最后我鼓起勇气问到庄稼的事情,但是他们是教师,对于庄稼是一无所知。

关于他们的学生,我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问过了,我又只好重新再问:学校里有

多少学生呢?一位说是八十个,另一位说是一百七十五个。我希望这问题会引起一场争论,

但是没有,他们妥协了。

为什么在一个半钟头之后,他们会想起告辞,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大可以在一个钟头以

前,用同样的理由来告别,或者,在十二个钟头之后才这样做!这决定显然是经验主义的,

绝对没有什么方法。一八九一年七月

码头上还有一只船,在它前面的河岸上,有一群农村妇女,有的显然是要上路,有的是

来送行,婴孩、面纱和白发都在这集会里混杂着。

一个女孩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她总有十一二岁了;但她是丰满而健硕,人会把她看成十

四五岁。她有一副动人的面庞——很黑,但是很美。她的头发像男孩一样,剪得很短,非常

适合于她的单纯、坦率而机敏的表情。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以满不在乎的好奇的样子注视

着我,在她的眼光里决不缺少直爽和聪明。她的半女半男的样子特别动人——一种传奇式的

男性的潇洒加上女性的妩媚。我从没想到在孟加拉的农村妇女中,会有这种的类型。

这一家人显然都不拘小节。其中的一个,在阳光下打开发髻,用指头来梳理,同时用最

高的声音同船上的另一个妇女谈着家务。我猜想她除了一个女孩之外,再没有儿女,这女孩

是一个既不懂礼貌又不会说话,连家人外人都分不清的傻东西。我还听说哥帕的女婿竟是一

个没出息的人,因此她的女儿不肯到她的婆家去。

启程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她们把我的那个剪短头发的,有着一双丰润好看的手臂的,戴

着金镯的,有着老实的发光的脸的姑娘,送上船去。我可以猜测她是从娘家回婆家去。她们

都站在那里,目送那只船开走,一两个妇女用垂拂的纱丽的一端擦着眼睛。一个头发紧紧结

成一团的小女孩,搂住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的脖子,在她肩上悄悄地哭着。她也许失去了一

个“宝贝姐姐①”,这个姐姐会和她一块玩着娃娃,而在她淘气的时候也会打她。

这只船在水上的悄然掠过,仿佛给痛苦添上一段离愁——像死亡一样——行人远到看不

见了,留下的人,擦着眼①一个大姐姐常被叫做“宝贝姐姐”。——译者泪,回到他们的日

常生活中去。不错,痛苦只有一会儿,在走的人和留的人的心中也许痛苦都已经消逝了,—

—痛苦是暂时的,遗忘是永久的,但是真实的仍是痛苦而不是遗忘;而且在生离死别之顷,

我们时常体会到这是多么痛切地真实。到喀达克去的船上一八九一年八月

我把皮包忘下了,我的衣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可容忍地难看了——这念头不断地涌上

心来,和我的适当的自尊心是难以相容。有了这皮包,我可以昂头阔步地面向着世人;没有

这皮包,我就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开大家的眼光。我晚上穿着这身衣服上床,早上又穿着

这身衣服出来,再加上这船上满是煤烟,白天的难以忍受的热气,弄得人身上总是讨厌地潮

湿。

除此以外,我在船上已经有些时候了。我的旅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位阿勾里先生,

在提到有生或无生的东西的时候,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就说不出别的。另外有一位音乐爱好

者,坚持着试把“巴拉卜”①乐章的变奏曲放在深夜演奏。

这使我深信他的演奏不只在一方面上是不合时宜的。

这只汽船从昨晚起在这条河的一道浅沟里搁浅了,现在是早晨九点多钟。我在拥挤的舱

面的一个角落里过夜,简直和死去差不多。昨夜,我让船上的侍者给我煎几个油炸薄饼①印

度古典音乐中一种形式,适合于破晓演奏。——译者来做晚餐,而他拿来了几片形容不出的

炸面包,也没有配合的蔬菜。在我惊愕的表情之下,他表示十分歉仄,而且主动地要立刻去

给我弄点杂烩。但是夜已经很深了,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勉强地把这东西干咽了几口,这

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舱面上挤满了旅客,我就躺下睡觉了。

蚊子在头上嗡嗡着,蟑螂到处乱窜。有一个睡伴在我脚下横躺着,我的脚底不时碰到他

身上。四五个鼻子在打鼾。几个让蚊子搅得睡不着的可怜人,抽起水烟来自寻安慰;在这些

声音之上,又升起了那“巴拉卜”的变奏曲!最后,清晓三点钟,有些性急好事的人,互相

大声地催促起身。在绝望里我也离开床位,坐到我的舱面椅子上,去等天明。这样度过那五

花八门的恶梦的一夜。

一个水手告诉我说,这汽轮陷得很深,也许要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把它弄出来。我问另一

个水手,是否还有别只开往加尔各答的轮船走过,得到的是一个微笑的回答,说这是这条航

线唯一的船只,若是我愿意的话,等到达喀达克以后,我还可以坐原船回去!亏得运气还

好,在大家竭力推拽之下,到了十点钟,就把它弄漂了起来。提朗一八九一年九月七日

巴利亚码头和排列两旁的壮大的树木,构成一幅很美的图画,大体说来,这运河总使我

联想到浦那的那条小河。细想一遍以后,我确信如果这运河真是一条河的话,我会更喜爱它

的。

椰子树和芒果树还有其他成荫的树,排列在两边河岸上,岸上铺着美丽的青草,渐渐地

倾斜到水边去,上面还密布着正在开花的含羞草。到处有螺旋松林,从树林边缘的空隙里,

可以瞥见到无边的田野,远远地伸延出去,雨后田里的庄稼,是那样绒一般的柔软,人的眼

光仿佛能透入它的深处。然后又是椰子和枣椰丛林下面的小村,安稳地躺在低垂的秋云的凉

润的荫中。

这条运河的缓缓的流水,穿过田野和村庄,在整洁的草岸中间,温柔地回绕着,窄窄的

水面两边,镶上睡莲和水草夹杂的花边。但是我总是歉然地在想,无论如何它只不过是一条

人工的河道。

它的潺潺的流声,并不曾达到原始的时间。它不通晓那些遥远难登的山窟的神秘。它没

有流过多少世纪,没有荣获过旧世的芳名,没有用它的乳汁哺育过两岸。甚至一个古老的人

工湖,也取得比它更大的气魄。

但是,一百年以后,它两岸的树长得更壮大了,它的崭新的里程碑受了风雨的剥落,长

满了青苔而显得柔美了;闸门上刻的一八七一年字样,推回到可尊敬的古运时期;那时候,

如果我再托生为我自己的曾孙,再来运河视察喀达克河边地产的时候,我对它的感想就会不

同了。西来达一八九一年十月

一只又一只的船到达这个码头,过了一年的作客生涯,从遥远的工作地点回家来过节

日,他们的箱子、篮子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他在船靠岸的时候,换上

一条整齐地叠好的绉麻拖地,在布衣上面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外衣,整理好他颈上的仔细围

好的领巾,高撑着伞,走向村里去。

潺潺的波浪流经稻地。芒果和枣椰的树梢耸入天空,树外的天边是毛绒绒的云彩。棕榈

的叶梢在微风中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要开花。这一切都是悦目爽心的画面。

刚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着他的家人的热切的期待,这秋日的天空,这个世界,这

温煦的晓风,以及树梢、枝头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应的颤动,一起用说不出来的哀乐,来

感动这个从船窗里向外凝望的青年人。

从路旁窗子里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无宁说是旧的愿望改了新

的形式。前天,当我坐在船窗前面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飘过,渔夫唱着一支歌——调子

并不太好听。但这使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有一夜

我在两点钟时候醒来,在我推上船窗伸出头去的时候,我看见平静无波的河水在月下发光,

一个年轻人独自划着一只渔舟,唱着走过,呵,唱得那么柔美,——这样柔美的歌声我从来

也没有听见过。

一个愿望突然来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听见歌声的这一天,让我再来一次活生生的尝

试,这一次我不让它空虚地没有满足地过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歌,在涨潮的浪

花上到处浮游;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有

什么东西;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认识他们;像热切吹扬的和风一样,在生命和青春里涌过

全世界;然后回到一个圆满充实的晚年,以诗人的生活方式把它度过。

这算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吗?为使世界受到好处,理想无疑地还要崇高些;但是像我这

么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抱负。我不能下定决心,在自制的饥荒之下,去牺牲这生命

里珍贵的礼物,用绝食和默想和不断的争论,来使世界和人心失望。我认为,像个人似地活

着、死去、爱着、信任着这世界,也就够了,我不能把它当作是创世者的一个骗局,或是魔

王的一个圈套。我是不会拚命地想飘到天使般的虚空里去的。

一八九一年,加尔底格月二日我一来到乡下,我就不把人孤立分开来看。就像一条河流

过许多地方,人流也这样地潺潺地、曲折地流经乡村和市镇。“人来了又走了,但我却永远

长流。”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对比。人类和它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汇合的流水,和江河一样,一

直流了下去,从它出生的泉源直到死亡的大海;两头是黑暗的神秘,中间是游戏、工作和不

停的嘟哝。

那一边耕者在田里唱歌;这一边渔船浮掠了过去,时间过着,日光更热了。有些洗浴的

人还呆在水里,有的洗完了提着装满的水罐回家去了。这样地,走过两边的河岸,千百年来

总是嗡嗡地哼着,同时那叠句是用哀愁的和声唱出:我却永远长流!

在中午的静默之中,听到有年轻的牧人用最高的声音在叫他的同伴;有几只船哗哗地驶

回家去,浪花溅打着村妇放在水里准备打水的空罐;在这些声音里面还有些不大明显的声

音,——鸟的啁啾,蜂的嗡哼,船屋在来回摇荡时的可怜的叽嘎声,——这一切构成了柔和

的催眠歌,像一个母亲在竭力地抚慰一个生病的孩子。“别急呵,”她唱着,安慰地拍抚着

他发热的前额。“别难受呵;也别再哭啦。把你的竞争、抢夺和打架都丢开吧;把这些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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