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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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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

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

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

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

满含着天簌人簌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

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

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

簌人簌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

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字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

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名:婉莹。)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

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

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

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

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

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

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

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

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

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

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

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

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

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

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

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

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

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

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

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

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

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

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

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

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名:谢婉莹。)宇宙的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

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

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

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

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

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

—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

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

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

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

—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

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

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

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救不了世界,要参与那造

化的妙功呵,

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

万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可爱的

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

泼地,

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烦闷

青年时代的生涯,注定是烦闷的。无论是动,是静,是欢乐,是无聊,总觉得背后有烦

闷跟着。

到底为什么?是月儿晶莹,是雨儿阴沉,是一望的远山无际,是半池的微波粼粼?这也

只是一刹那顷的自然现象。是神妙,是温柔,对于人生有什么烦闷的影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丧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众生的痛苦为痛

苦,所以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们奋斗的生涯里,注定的是永远烦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

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

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

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

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

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

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

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

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

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

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

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

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

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

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

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

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

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

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

—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

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

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

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

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

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

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

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

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

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

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

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

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

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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