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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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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
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
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
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
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
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
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
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
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
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
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
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
—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
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问答词
树影儿覆在墙儿上,又是凉风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着我,“为何望天无语,莫非是起了烦闷,生了感慨?”
我说:“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
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
灭绝了,又谁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语,也只是电光般,瞥过无限的太空,这一会儿,已
成了过去渺茫的事迹。”
她说:“这不对呵,你只管赞美‘自然’,讴歌着孩子,鼓吹着宇宙的爱,称世界是绵
绵无尽。你自己岂不曾说过‘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
我说:“这只是闭着眼儿想着,低着头儿写着,自己证实,自己怀疑,开了眼儿,抬起
头儿,幻像便走了!乐园在哪里?
天国在哪里?依旧是社会污浊,人生烦闷!‘自然’只永远是无意识的,不必说了。小
孩子似乎很完满,只为他无知无识。
然而难道他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人生又岂能满足?世俗无可说,因
此我便逞玄想,撇下人生,来赞美自然,讴歌孩子。一般是自欺,自慰,世界上哪里是快乐
光明?我曾寻遍了天下,便有也只是相对的暂时的,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
她说:“希望便是快乐,创造便是快乐。逞玄想,撇下人生,难道便可使社会不污浊,
人生不烦闷?”
我说:“希望做不到,又该怎样?创造失败了,又该怎样?
古往今来,创造的人又有多少?到如今他们又怎样?你只是恒河沙数中的一粒,要做也
何从做起,要比也如何比得起?即或能登峰造极,也不过和他们一样。不希望还好,不想创
造还好,倒不如愚夫庸妇,一生一世,永远是无烦恼!”
她微笑说:“你的感情起落无恒,你的思想没有系统。你没有你的人生哲学,没有你的
世界观。只是任着思潮奔放,随着思潮说话。创造是烦恼,不创造只烦闷,又如何?希望是
烦恼,不希望只烦闷,又如何?”
我说:“是呵!我已经入世了。不希望也须希望,不前进也须前进。车儿已上了轨道
了,走是走,但不时的瞻望前途,只一片的无聊乏味!这轨道通到虚无缥缈里,走是走,俊
彩星驰的走,但不时的觉着,走了一场,在这广漠的宇宙里,也只是无谓!”
她只微笑着,月光射着她清扬的眉宇,她从此便不言语。
“世界上的力量,永远没有枉废:你的一举手,这热力便催开了一朵花;你的一转身,
也使万物颤动;你是大调和的生命里的一部分,你带着你独有的使命;你是站在智慧的门槛
上,请更进一步!看呵,生命只在社会污浊,人生烦闷里。
宇宙又何曾无情?人类是几时灭绝?不要看低了愚夫庸妇,他们是了解生命的真意义,
知道人生的真价值。他们不曾感慨,不曾烦闷,只勤勤恳恳的为世人造福。回来罢!脚踏实
地着想!”
这话不是她说的,她只微笑着。
“宛因呵!感谢你清扬的眉宇,从明月的光辉中,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一九二一年七
月二十二日
《闲情》。)
非完全则宁无(一)
易卜生的剧诗《柏拉图》里,有一句极其精彩的话,也是他的意志哲学,就是“非完全
则宁无”。
这“宁”字真用得有意思呵!表示出去取之间,有无限的徘徊,无限的思索。然而又至
终抛弃一切,牺牲一切,来趋就“完全”等候“完全”。
只有“完全”是好的,是美满的。世人都知道有个“完全”,都知道希望“完全”。
固然是既知道有“完全”,便应当希望“完全”。但有时理想离事实太远,前途没有把
握,对方隐在云雾渺茫之中。无目的地奋斗,结果只是徒乱人意劳而无功的。何如斩铁截钉
的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非完全则宁无”,这语气是如何的严冷呢?然而可以激起青年人的决心,唤起青年人
的觉悟。“不进行则已,既进行了,就不是无目的地奋斗。”又好似温柔的音乐。
是严冷,是温柔,又是如何的使人感慨呵!
一九二一年八月一日。
非完全则宁无(二)
一个朋友用这个题目,作了一首白话诗。又一位朋友用这个题目,作了一篇小说。前后
看见了之后,我自己又做了一段杂感。
一样的题目,她们所做的彼此用意不同,对象不同。我的又和她们的不同。然而总起来
说就是:“天下万事,都是完全的好;要不完全,不如无有。”
“非完全则宁无”。这语意实在不是争气斗胜,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只因不冷不
热,不进不退的光景,太令人难受,一丝的希望未绝,要前行却又着实没有把握,徘徊之
间,只枉废许多精神与光阴。慧心人是不肯这样做的,完全了更好,不完全就掉头不顾,远
走高飞,这真是英雄的行事!
“非完全则宁无”,有时近于矫情,然而矫情的确是一种学问,也更须有一份勇气。工
夫不到是矫不成的,大人物与庸人的分别,也只在于矫得过与矫不过——也许这是我的偏
见,然而我个人是如此信的。
但无论如何,奉行一种主义,不要如同拜偶像,死守着做去。
进一步说,世界哪有完全的事?完全到底有什么标准?完全到底有无止境?今天看看是
完全,明天又有比昨天好的,昨天的完全,就不是真完全了。推想下去,现在的完全,终是
使人怀疑的。将来的完全,终是没有把握的。这“宁”字又何所依附?
推究一个问题,真不容易呵!只有刚一着想时是清晰的,再一想,就越来越模糊了。
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这也是“非完全则宁无”么?
一九二一年八月六日。
非完全则宁无(三)
昨天偶然翻出龚定庵的一句诗,是“百事翻从阙陷好”。——这句诗我认为无意思;不
过这“好”字,却大可为“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解围。
不得已我再说一说“非完全则宁无”。
使我思潮滞住之点,只是“完全”两个字的标准和界说;但是若再进一步,这“无”字
也须有它的标准和界说。怎样才算是“有”,怎样才算是“无”;“掉头不顾,远走高飞”
是否已尽了“无”的能事。
但是“无”的界说,却是随着“完全”而解决的。所以主脑仍是“完全”。
有时理想太超玄了,所以为“完全”的,既在虚无缥缈之中,同时使不完全的更不完
全。
有一日世界上的农夫,织妇,士子,工人,都虚拟着将来完全的世界,想到自己现在所
着手做去的,真是连“完全”的万分之一都不如。于是都望空凝想,弃业叹息。这样的“非
完全则宁无”,结果就是使世界成为冰球;只有灰心,只有失望,只有更不完全。
“完全”不要从第一越到第九十九,从今日越到万古千秋,只要一步一步进。因为今日
有今日的“完全”,明日有明日的“完全”;若要看到世界的尽头,世界上就真无所谓“完
全”了。
现在的界说是:我今日所以为“完全”的就是“完全”。
未来的“完全”,且不必管他。
若是连今日的“完全”也求不到时,那时又何妨斩铁截钉的说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一日。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
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
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
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繁星自序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Tagore)的《迷途之鸟》
(Stray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
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
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姊姊!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
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是两年前零碎的思想,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繁星》的序言,就是这个。冰心
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
一
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对语?沉默中,微光里,
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二
童年呵!是梦中的真,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三万顷的颤动——
月儿上来了。生之源,
死之所!四
小弟弟呵!
我灵魂中三颗光明喜乐的星。温柔的,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五黑暗,心灵的深深处,宇宙的深深处,
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六镜子——反而觉得不自然,
不如翻转过去好。
七醒着的,
只有孤愤的人罢!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八残花缀在繁枝上;鸟儿飞去了,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九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呵,清清楚楚的,
告诉了
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一○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淡白的花儿,
“贡献你自己!”深红的果儿,
“牺牲你自己!”一一无限的神秘,微笑之后,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一二
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一三一角的城墙,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十四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一五
小孩子!你可以进我的园,看玫瑰的刺儿,
刺伤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呵!为着后来的回忆,一七
我的朋友!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世间原有些作为,一八
文学家呵!着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一九我的心,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二○幸福的花枝,
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人。
二一窗外的琴弦拨动了,
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是无限的树声,
是无限的月明。
二二生离——死别——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心灵的灯,
在热闹中熄灭。
二四
向日葵对那些未见过白莲的人,白莲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头了:她亭亭的傲骨,
分别了自己。
二五
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二六高峻的山颠,深阔的海上——是冰冷的心,是
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呵!二七诗人,
也是事实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
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
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二九我的朋友,对不住你;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三○
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除却缥缈的思想之外,三一文学家是最不情的——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玫瑰花的刺,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三
母亲呵!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三四创造新陆地的,
却是它底下细小的泥沙。
三五万千的天使,
小孩子!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
三六阳光穿进石隙里,
“借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树干儿穿出来了,坚固的磐石,
裂成两半了。
三七
艺术家呵!你和世人,三八井栏上,
料峭的天风,
吹着头发;天边——地上,一回头又添了几颗光明,是星儿,
还是灯儿?三九梦初醒处,
瞥见了光明的她。
朝阳呵!临别的你,已是堪怜,
怎似如今重见!四○
我的朋友!你不要轻信我,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四一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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