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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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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们家里捉住一个小偷。被好奇心所驱使,我虽然恐怖发抖,也冒着危险去偷看

他。我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当他受到我们看门人的一点虐待的时候,我感到很深的怜

悯。我对于诗也有同样的经验。

当我凭着自己温柔的意志,把几个字穿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变成一首帕耶尔诗。

我感到我对于做诗的光荣的幻象已经没有了。所以直到现在,当可怜的“诗”受到虐待的时

候,我觉得我就像想到那个小偷一样的不快。有好几次我感动到了怜悯的地步,但又控制不

住那痒痒地要去袭击他的烦躁的手。小偷们很少受过那么大的痛苦,也没有受过那么多人的

虐待。

第一次的敬畏情感克服了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①一种三节拍的韵律。——译者

我拉回来了。我想法求我们的一个地产管理员送我一个蓝纸的纸本。我亲手用铅笔画上不大

均匀的道道,在上面用巨大的孩子式的瞎画写着诗句。

像一只小鹿以新生的嫩角到处乱磨,我也以萌芽的诗歌到处去麻烦人。又加上比我大一

点的哥哥①很以我的吟诗为骄傲,便在家里到处找人叫我吟诗。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两人从楼下地产办公室里出来,在胜利地征服了管理员之后,我们

碰到《国家报》的编辑,拿巴勾帕·密特,刚走进门来。我哥哥赶紧拉住他说:“你看,拿

巴勾帕先生,您好不好听听拉比新写的诗?”我就立刻高吟起来。

我的作品还不能编成诗集。我这个诗人能把所有的大作都揣在口袋里。我的一身兼了作

者、印刷者和发行者;我的六哥,作为一个宣传者,是我唯一的同事。我写了几首关于莲花

的诗,就在梯口用和我的热情一样高亢的声音,朗诵给拿巴勾帕先生听。“写得好!”他微

笑着说,“但是dwirepha②是一件什么东西呀?”

我不记得我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字。普通的名词也会同样的合韵。但是在整首诗里我对

这一个字寄以最多的希望。这个字无疑是相当地感动了我们的管理员们。但奇怪的是拿巴勾

帕先生对此并不屈服——相反地他微笑起来了!我确信他一定不是一个通人。我再也没有吟

诗给他听。我已经比那时①

②已不用的古字,即蜜蜂。——译者作者是七个弟兄中最小的一个。这里指的是他的六

哥。

长大了许多,但我在什么能、什么不能在我的听众中取得了解的试验上仍无进步。无论

拿巴勾帕先生怎样微笑,dwirepha这个字,像一只饮蜜而醉的蜜蜂,粘在原地不动

了。

一位师范学校的老师也在我们家里教书。他身体瘦弱,形容枯稿,声音尖锐。他就像是

一根棍子变的。他教课的时间是从早晨六点到九点半。我们跟他念的课本,从孟加拉文的普

通文学科学直到《云音夜叉被戮》的叙事诗。

我的三哥对于我们学的各种学问非常热心。因此我们在家里学的比学校的必修课还多。

我们在黎明前起身,围上腰布,跟一位盲拳师打一两套拳。立刻又在粘着尘土的身上披上外

褂,开始读文学、算术、地理和历史。我们从学校回来,图画和体操老师已经在家里等着

了。晚上阿哥尔先生来教我们英文。到九点以后我们才放学。

星期天早晨我们上毗湿纽的唱歌课。那时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悉达那德·杜塔来给我们

作物理实验。我对后面这门功课感到很大的兴趣。我清楚地记得当他把一点锯末放在水里装

进火上的瓶子里,给我们看变轻了的热水怎样往上走,冷水怎样往下来,最后又怎样开始沸

腾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惊奇的情感。在我晓得水是牛奶的一部分,牛奶煮了以后就浓了,

因为水变成气飞走了,这一天我也感到非常得意。悉达那德先生若不来的话,星期日就不像

一个星期日了。

此外还有一个钟头,由一位康贝尔医学校的学生来给我们讲人身骨骼。因此我们的课室

里挂着一架用铁丝连系起来的骷髅和骨殖。最后,还找个时间由塔瓦拉拿先生来教我们死记

梵文文法。我不敢说是骨头的名字还是文法家的“经文”更能磨烂人的下巴骨。我想后者是

要远远领先。

当我们的孟加拉文有了相当进步之后,我们就开始读英文。阿哥尔先生,我们的英文教

师,白天在医学院上课,晚上就来教我们。

书本告诉我们,火的发现是人类的最大发现之一。我不想反驳这个。但是我忍不住想到

小鸟是多么幸福,因为它们的父母不能在晚上点灯。它们在清早上语言课,你一定注意到它

们诵读的时候是如何地高兴。当然我们不应当忘记它们是不必学英语的!

这位医学院学生,即我们的老师,健康好到这种地步,连他的三个学生合在一起的愿望

和热诚,也不能使他有一天的缺席。只有一次他为打破了头而躺了一天,那是因为医学院里

的印度学生和欧亚杂种的学生打架,一张椅子朝他扔了过来。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事件;但

是我们总不把它看作是个人的痛苦,而他健康的恢复,从我们看来仿佛是不必须地那样迅

速。

夜晚了。大雨像矛头似的下着。我们的巷子里水深过膝。

水塘里的水都涨上花园里来了,贝尔树的灌木似的树梢露出水面。我们整个身心在愉快

的雨夕涌出狂欢,就像醉花发射出它的香穗一般。我们教师该来的时间,只过了几分钟。但

是还不一定……我们坐在凉台上望着巷里,可怜地注视掺望着。忽然间,我们的心就像昏倒

了似的卜卜地狂跳起来。那把熟悉的黑伞,在这样的天气之中,还不屈不挠地转过街角来

了!不是别人吧?一定不会的!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也许可以找到和他一样顽强的人,但是

在我们的小巷里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总起来回忆到他教学的时期,我们不能说阿哥尔先生是一个冷酷的人。他没有用鞭子来

管束我们。连他的申斥也不到责骂的程度。但是不论他有什么个人的优点,而他教课的时间

是在晚上,他所教的课目是英文!我确信对于任何一个孟加拉的孩子,就是一位天使也会像

是阎王的真正的使者,如果他在孩子一天的苦闷学校生活后,点起一盏阴惨昏暗的灯来教他

英文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我们的老师希望使我们得到英国语言可爱的印象,他极其热烈地

为我们朗诵了从英文书里选出来的几行——我们说不出是诗还是散文,效果竟大出意外。

我们是那样无礼地哄笑了起来,弄得那晚上他只好把我们都放了学。他一定体会到他的

辩护是不容易的——要我们声明同意还需要好几年的争论。

阿哥尔先生有时就把外面知识的清风带到我们枯燥无味的课室里。有一天他从口袋里掏

出一个纸包来说:“今天我要给你们看一件造物者所创造的奇妙的东西。”说着就打开纸包

取出人体上发音器官的一部分,一面解释它的结构的奇妙处。

我还记得那时他给我的震惊。我从前总觉得是整个人在说话——从来没有想象到说话的

动作可以这样割裂来看。无论部分的结构是多么奇妙,它总不像整个人那样美好。我当时没

有想到那么多,但这是我惊愕的原因。也许先生看不到这个真理,就是他用这种方法来讲这

个题目,学生们是不会有热烈的反应的。

还有一次他带我们到医学院的解剖室里去。一具老妇人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桌上。这个

并没有吓着我,但是在地上的一只切断了的人腿却使我感到极不舒服。支离割裂地来看一个

人,对我似乎是那么可怕,那么荒唐,有好几天的工夫我还不能赶走那黧黑的无意义的腿的

印象。

读完了帕瑞·萨卡的第一、二册英文读本,我们就读麦克库拉克的读本。在一天之末,

我们身体疲倦了,心里渴望到内院去,这本又黑又厚、充满了难字的书,内容也极不引人注

意,因为在那些日子,萨拉斯瓦蒂①的母爱还不十分突出。孩子的书还不像现在的那样充满

了图画。而且在每一课文的门口,都排列着一队生字的哨兵,字母都分立着,禁止通行的重

音符号就像瞄准的子弹,挡住了幼稚的心的进入道路,我曾不断地向这密集的队伍进攻,但

一点也打不进去。

我们的老师就常常提到他的别的聪明学生的成绩,来使我们相形见绌。我们感到相当羞

愧,对那些好学生也不发生好感,但是这些并没有驱散缠绕在那本黑书上的阴暗。

老天爷怜悯世人,在一切沉闷的东西上都滴下了催眠剂。

我们一开始读着英文,不久也就开始打盹。往眼睛里洒水或是在走廊上跑步,这样可以

好些,但也不能持久。如果恰巧我们的大哥从这里走过,瞥见我们这种瞌睡的苦状,我们这

天晚上就被释放了。我们的瞌睡立刻就完全治好了。①学识的女神。——译者

有一次,当登革热症在加尔各答流行的时候,我们大家庭里的一部分人就逃到奢都先生

的河边别墅去。去的人里面也有我们。

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恒河沙岸就像我前生的朋友一样把我接待到它的怀里。在下房的

前面,是一片番石榴树林;坐在林荫下的凉台上,凝望着从树隙中流过的水,我的一天就过

去了。我每天早晨醒来,总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一封新来的画着金边的信件,有些从未听

过的消息在等着我开函。而且,唯恐丢掉任一小点,我匆匆梳洗好了就跑到外面椅子上去。

恒河的潮水每天涨落;许多不同的船只有不同的驶法;树影从西边移到东边;在对岸树影碎

隙的边缘上,金色的生命血液涌进穿透了的夜晚天空的胸怀。有几天从清早就阴了天;对岸

的树林变黑了;黑影移过河上。然后哗哗的大雨忽然来到,把地平线遮掉;对岸的淡影含泪

道别;河水带着抑郁的喘息涨了起来;湿风在头上树叶中间任意乱吹着。

我感到我钻出了墙壁、栋梁和楼梯的肚子,诞生到外面来了。在和万物开始交往的时

候,那琐屑的习惯和破污的外罩都从世界上掉下去了。我确信我早餐用来蘸油炸薄饼的甘蔗

糖浆,和因陀罗①在天上痛饮的长生仙酒,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长生不在酒里,而在品酒人

的身上,因此那些寻求长生①印度神话中掌管雷雨之神。——译者的人就无法找到了。

房子后面有一块围起的地面,有一个水塘,几层台阶从浴台通到水边。台边有一棵大南

海蒲桃树,四围是长得很密的各种果树,这水塘就在浓荫的隐蔽中舒服地静息着。这个幽静

的小内花园这种蒙着面纱的美,对我有极其奇妙的魅力,和前面河岸的阔大广漠是那样地不

同。它像这家里的新娘。在她午睡的幽静之中,躺卧在她自己绣成的花褥之上,低声地说出

她心中的秘密。我用许多中午的时间,独自在南海蒲桃树下,梦想着水塘深处可怕的冥王之

国。

我非常好奇地想看到孟加拉的农村。它的一簇一簇的茅舍,它的草顶的凉亭,它的窄巷

和浴场,它的娱乐和集会,它的田野和市集,以及在我想象中所看到的它的全部生活,对我

有极大的吸引力。像这样的一个农村就在我们院墙之外,却不准我们去。我们出来了,但并

没有自由。我们本来是在笼子里,现在是停在树枝上,但还是带着链子。

有一天早晨,我们的两位长辈到村子里去走走。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热望了,趁着没

有人看见,我就溜了出去,远远地跟着他们。当我走在浓荫的小巷里,两旁是密密的、有刺

的塞奥拉①树篱,旁边有个浮满青绿水草的池塘,我狂喜地收进了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我还

记起那个赤裸的人,在水塘里洗着已经太晚的澡,用嚼烂的一头树枝在刷牙。我的长辈们忽

然发现我跟在后面。他们骂着,“走,走,赶快回去!”他们觉得很丢丑,因为我光着脚,

我的褂子上没有围巾也不穿①一种阔叶树。——译者

上衣,我没有穿出门的衣服;仿佛这是我的错似的!我从来没有过袜子和太多的服饰,

所以不但那一天失望地回去了,而且任何一天也无法填补我的欠缺而得到出门的允许。但是

虽然“外界”是从后面关住了,而前面的恒河却把我从一切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我的心灵随

时可以登上船儿快乐地驶出,急忙地到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地方去。

这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再没有踏进这个素馨花荫的别墅花园。那所房子和

那些树木一定还在那里,但我知道它们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因为我现在哪能从那里取得像

从前那样美妙的新鲜感觉呢?

我们回到城里乔拉桑歌的房子里去。我的日子就像许多口的饭,让师范学校张开的大口

吞咽了下去。

那个蓝纸的稿本不久就写满了,像虫窝一样有种种网形的斜线和笔划浓淡不同的字。这

个小作家的热切的压迫很快地就把它的书页揉皱了;以后页边也磨坏了,爪子似的蜷曲着,

似乎要把里面的作品抓住,直到最后,流入不知道哪一条“忘河”里去,它的书页被慈悲的

健忘卷走了。无论如何,它逃避了走过印刷所甬道的那一段痛苦,也不必害怕再去诞生在这

个悲哀的山谷里。

对于把我宣传成为一个诗人,我不能说我是个被动的证人。虽然萨特卡里先生不是我们

班的教师,他却很喜欢我。他写过一本关于自然历史的书——我希望没有尖刻的幽默家会想

在这上面找出他喜欢我的原因。有一天,他把我叫去问:

“听说你写诗,是吗?”我没有隐瞒这个事实。从那时起,他常叫我去续成一首绝句,

把我自己写的添在他给我的两句后面。

我们的校长哥文特先生是一位很黑的矮胖子。他穿一套黑衣服,守着帐簿,坐在二层楼

的办公室里。我们都怕他,因为他是举着棍子的法官。有一次我因为逃避几个强暴的同学,

而跑到他屋里去。迫害我的是五六个大孩子。除了眼泪之外——我没有其他证人。我胜诉

了,从那时起哥文特先生的心里,为我留下温柔的一角。

有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叫我到他屋里去,我战战兢兢地去了。我一到他面前,

他立刻就探问我:“你不是写诗吗?”我不迟疑地承认了。他让我写一首我忘了是哪种道德

教训的诗。从他发出的这样的请求所意味着的谦虚和蔼,使做他学生的人只有感激。当第二

天我把写好的诗交给他的时候,他把我带到最高的班上去,让我站在学生们面前。他命令

说:“朗诵吧!”我就大声朗诵起来。

关于这首道德教训的诗,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不久就遗失了。它对这一班学生教训的

效果,远不是鼓励——它所引起的不是对于作者尊敬的情感。大多数人说这首诗决不是我自

己做的。还有一个人说他能够拿出我所抄袭的原本来,但是也没有人坚持要他拿出;对那些

宁可相信的人,证明的过程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后,追求诗名的人数可怕地增加了;而且

他们所用的方法,不是循着道德进步的道路的。

现在青年人写诗不是一件奇事。诗的光荣消失了。我记得那时候,少数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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