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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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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对父亲提到我们的家庭。每次我收到家里任何人的信,都立刻交给父亲看。我真相

信因此我就成了他从别人得不到的许多情况的媒介。父亲也让我看我哥哥们写给他的信。

这是他的教我如何给他写信的方法,因为他决不轻看外面形式和礼节的重要性

我记得在我二哥的信里,用了些梵文的词句来诉苦说他忙得要命,他的岗位的工作把他

的颈脖拴住了。父亲叫我解释他的情感。我照我的体会解释了,但他认为另一种解释更合宜

一些。我的过度的自信使我坚持着和他争论到底,别的人也许会用责骂使我闭口,但是父亲

忍耐地听我把理由说完,然后尽力对我辩明他的看法。

父亲有时也对我讲些滑稽故事。他有许多他那时代的纨绔少年的笑谈。那时候有些公子

哥儿,皮肤娇嫩得连达卡的细麻布上绣花边,都嫌太粗糙。因此他们在穿细麻布的时候,就

把花边扯下来,有一时期,这是件最时髦的事情。

我头一次听父亲说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的故事,就是有一个卖牛奶的人,人家疑心他在

牛奶里掺水。他的顾客派越多的人来看他挤奶,他的牛奶就越淡,最后那个顾客亲自跑来看

他要他解释,卖牛奶的人声明说,如果必须满足每一个监视人的话,那么他的牛奶只好拿来

养鱼了。

在和父亲这样地度过几个月之后,父亲就让他的仆人基肖里送我回家。

把我束缚起来的严厉的制度的锁链,自从我一离家就突然折断了。回到家来我在权利上

有所增进。在我身上说,因为我近在咫尺就想不到我;现在因为我曾不在眼前;我就又回到

视界里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就预先尝到了受人尊敬的滋味。我这样地带着仆人独自旅行,言谈举

止之间洋溢着健康和愉快,再加上那顶引人注目的平金小帽,所有我在车上遇到的英国人,

都很恭维我。

当我到家的时候,不但是旅行归来,而且是从下房的流放,回到我内院的应有的地位上

去。当内院的家人聚集在母亲房里的时候,现在也有了我的一个很高的座位。我们家里那位

最年轻的新娘子也把感情和关心,倾注在我的身上。

在幼稚时期,妇女们的爱护是不由自主的,就像必需品中的空气和水一样,只管接受,

不必有自动的还报;而正在成长的孩子,却显出急于从妇女们关切的罗网中解放出来的渴

望。但是那不幸的东西,在他应得的时期中,这种关切却被剥夺掉,那可真成了叫化子了。

这曾是我的痛苦。因此,在下房长大之后,忽然进到妇女们丰富的情感之中,我决不能不深

深地意识到这份情感。

在内院离我还很遥远的日子里,它是我想象里的乐土。内院,从外面看去是个草地,对

于我却是一切自由之家。学校和老师都不在那里;而且我似乎感到任何人都不必做它所不愿

做的事情。它的幽深的悠闲有点神秘的意味;大家在玩,做她想做的事情,自己做什么事也

不必去汇报。我的小妹妹尤其是这样,对于她,虽然她也和我们一起上尼尔卡玛尔先生的

课,而无论她功课做得好坏,他却不动声色。而且在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必须赶紧吃过早

饭,准备上学,她呢,却甩着小辫,洋洋地走进里面去,把我们逗得心都乱了。

当那位新娘子,挂着金项链,来到我们家里,内院的神秘更加深沉了。她,从外面来

的,又变成我们家的人,她本来是生人,而又是自己人,这对我有奇异的吸引力——我热望

和她交朋友,但在我千方百计靠她近点的时候,我的小妹就把我推开,一面说:“你们男孩

子在这里做什么?——快到外面去吧。”失望加上受辱,我就赶快逃走了。从她们房子的玻

璃门外面,我们能看到一切新奇的玩意儿——陶瓷和玻璃做的——颜色装潢都十分鲜艳。我

们是被认为连摸一下都不配的,我们也更鼓不起勇气去请求拿一件来玩玩。无论如何,那些

都是稀罕奇妙的东西,对于我们男孩子们,给内院又染上一层魅力。

受过多次的拒绝,我和内院疏远了。对于我,内院和外界一样,都是接触不到的。因此

我所得到的内院的印象,都像图画一样。

夜晚九点钟以后,上完阿哥尔先生的课,我就进去睡觉。

一盏阴暗摇闪的灯笼,挂在通着内外院的、长长的、装有软百叶帘的甬道里。甬道尽头

的转折处,有四五层楼梯,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下了楼梯我走到第一进方院的回廊上,一

条柱子似的月光从东方天上斜照到回廊的西角,其余的地方都隐在黑暗里。在这一方块的光

明中,女仆们聚在一起,伸着腿紧挨着坐在地上,把废棉搓成灯芯,一面低声地谈着她们乡

村里的家事。许多这样的画面,难忘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晚饭之后,在躺到宽大的床上以前,我们在走廊上洗了手脚;我们的保姆之一,亭卡里

或是珊卡里,就来坐在我们头边,对我们唱着一个王子怎样地在旷野荒郊里一直漫游下去的

故事。故事讲完了,屋里寂静下来,我面向墙壁凝望着灰墙上剥落的地方,黑一块白一块地

在微光中模糊;隐现从这上面我幻拟出许多奇异的形象,一面就睡着了。有时在半夜,在我

朦胧之中听见看夜的斯瓦茹卜在巡视楼廊时的吆喝。

以后新秩序来到了,当我从里面的、我所想象的陌生的梦境里,得到了久已渴望的洋溢

的关怀;当那自然的、应该是每天来到的东西,忽然连积累的余款,补偿给我的时候,我不

能不感到晕头转向。

小旅行家充满了旅行的故事,而且由于每次复述时候的拉扯,这叙述越来越散漫了,以

致和事实毫不相符。不幸得很!和一切其他事物一样,故事陈旧了,说书人的光荣也受了损

害;因此他必须添上新的渲染来使故事永远新鲜。

从山上归来之后,在母亲的晚间露天集会上,我成了主讲人。在自己母亲眼里成为一个

有名人物的诱惑,是那样地难以抗拒,就和这名誉得来的那样容易一般。我在师范学校上课

的时候,在某个读本上头一次看到说,太阳比地球大过千百倍,我立刻就把这事实告诉母

亲。这是为证明这个看来很小的人,在他身上也会有些伟大的成分。我有时也把孟加拉文法

书上,在讲到作诗法或是修辞学时所用为例子的诗句背给她听。现在我在她的晚间集会上就

讲些从普罗克特书上摭拾来的零碎的天文知识。

父亲的从者基肖里当过达萨拉提叙事诗弹唱团的团员。

当我们一起在山上的时候,他常对我说:“啊,小弟弟①,我们若是有你来参加我们的

说唱队,我们就能作很好的演出。”

他的这句话向我展开了一幅诱人的漫游的图画。做一个小旅行乐师,到处去走,又说又

唱。我在他的节目里学了许多歌,对于这些歌的要求,比我的关于太阳的光球和木星的许多

月亮的讲话,还大得多。

但是我的最能引起母亲的共鸣的成功,还在于那时内院只能满足于克里狄瓦斯的《罗摩

衍那》的孟加拉译文,我却跟父亲读过大圣贤瓦尔米基的梵文韵律的原文。当我告诉她这件

事的时候,她喜出望外地说,“给我念几段这一种《罗摩①仆人们称主人和主母为父亲母

亲,称他们的孩子为弟妹。——译者衍那》吧,念吧!”

不幸得很!我读的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只限于梵文读本选录的一小段,连这个我

都不能完全应付,而且重新温理一下,我发现我的记忆力欺骗了我,许多我以为我记得的,

都变得模糊了。但是在热诚的母亲等待着夸示她儿子的奇才的时候,我没有胆量去说“我忘

了”;因此在我朗诵的句子里,瓦尔米基的企图和我的解说有很大的分歧。这位善心的、圣

贤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饶恕这个求得母亲嘉奖的光荣的孩子的胆大妄为,但是马都苏丹①,

骄傲的摧毁者,是不会饶恕的。

母亲对于我的卓绝的宣传,压抑不住她的情感,她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她的赞赏。她

说:“你必得把这个朗诵给都维京都拉听。”

我心里想:“这下子逃不过了!”我提出一切我能想到的逃脱的理由,但是母亲坚持不

听,她把我哥哥都维京都拉叫来,他一来到,母亲立刻就欢迎他说:“你听听拉比念瓦尔米

基的《罗摩衍那》吧;他念得多好!”

非朗诵不可了,但是马都苏丹大发慈悲,只用他的一点降低骄傲的力量,把我放过了。

我哥哥一定是在忙着自己写作的时候被叫来的。他并不想听我把焚文译成孟加拉文的朗诵。

我刚念了几节,他只说“很好”,就走开了。

在我升到内院以后,我感到更难于恢复学校的生活了。我用一切逃避手段来逃脱孟加拉

中学。以后他们又勉强送我进圣谢浮尔学校,结果也并不更好。

①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另一称号,意思是杀死骄傲的恶魔马都的人。——译者我的哥哥

们作过短期的努力之后,对我完全失望了——他们连骂也不骂我了。有一天,我的大姐说:

“我们都希望拉比会长大成人,他使我们大大地失望了。”我感到我的价值在社会上显著地

下降了。但是我不能下定决心去被拴在学校磨坊的无尽折磨上。这和一切生活与美永远分离

的学校磨坊,就像是一个可恨的残酷的医院和监狱的混合物。

在圣谢浮尔有一个珍贵的记忆,我至今还新鲜而纯洁地记在心里——就是学校里的老师

们。他们并不都是最好的。特别是我们班上的老师们,我在精神上说不上尊敬与否。他们一

点也不高过教师们的教书机器的种类。就是这样,这个教育机器是无情地有力,再加上宗教

的外面形式的石磨,年轻的心就真正地被碾干了。我们在圣谢浮尔得到的就是这个机器推动

的磨石式的教育。但是,像我所说的,我保有一个把我对于教师的印象提高到理想水平的回

忆。

这是关于德庇尼仁达神父的回忆。他和我们没有多大的接触——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

他只在短期内代过我们班上一个老师的课。他是西班牙人,仿佛在说英文的时候有点口吃。

也许为这个原故,学生们对他说的话都不大注意。我似乎感到学生们对他的简慢使他不快,

但他一天一天柔和地忍受下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在同情中总是向着他。他的脸并不漂

亮,但是他的相貌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无论什么时候我看着他,他的心灵仿佛都在祈

祷,一种深沉的宁静充满了他的内外。

我们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仿写字帖;这就是我心不在焉地,手里拿着笔,思想到处漫步的

时间。有一天德庇尼仁达神父在监督这一门课。他在我们椅子后面踱来踱去。他一定看见我

一直没有动笔。他忽然在我的椅子边站住了。他俯下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柔和地问:

“你不舒服吗,泰戈尔?”这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但却是一句我所永不忘记的话。

我不知道别的学生对他的印象如何,但是我感到在他里面有一个伟大的灵魂,直到今天

这回忆仿佛给我一张进到幽静的上帝殿宇的护照。

还有一位老神父是一切学生所喜爱的。他是亨利神父。他教高班;因此我不太认识他。

但是我记得一件关于他的事情。

他会孟加拉文。有一次他问尼拉达,他班里的一个学生,他的名字的字源是什么。可怜

的尼拉达①对于他自己的一切,一直都毫不在意——特别是关于他的名字,从来也没有费过

心,所以他根本没有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在字典上许多深奥的、不认识的字当中,会被

自己的名字所打倒,那就像被自己的马车轧死一样是滑稽的笑祸,因此尼拉达毫不羞愧地回

答说:“ni是没有,rode是阳光;因此nirode,就是使阳光没有了!”

甘先生,是瓦当达瓦吉许先生的儿子,现在是我们的家庭教师。当他发现学校的课目不

能引起我的注意力的时候,他就认为没有希望,放弃了这个企图,而进行另一种方针。他①

尼拉达是梵文“云”的意思。是nira(水)da(给予者)的组合。

带我读迦梨陀娑的《战神的诞生》,一面翻译给我听。他也读《麦克白》给我听,先用

孟加拉文解释了课文,然后把我关在课室里,直到我把这一天所读的都翻译成孟加拉文诗句

为止。

这样他使得我翻完了整个剧本。幸亏我把这译文丢失了,因而我也把作业的负担减轻

了。

拉姆沙尔瓦梭先生的责任是促进我们梵文的进步。他也同样地放弃了那无结果的、对他

的不情愿的学生教授文法的做法,而代之以和我一同读《沙恭达罗》。有一天他想到要把我

译的《麦克白》送给微达亚萨加尔先生看,并且带我到他家里去。

拉吉克里许那·穆克吉①正到他家访问,和他坐在一起。

我进到这位伟大老师的堆满书籍的书房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他的静肃的容貌也不

帮我恢复我的胆量。但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有名的听众,我心里有很强烈的

求名的愿望。我回去的时候,我相信有一些可以使我兴奋的理由。至于拉吉克里许那先生,

他只满足于劝告我,在女巫角色这一部分,所用的语言和韵律,要小心地使它和用在普通角

色上的有所不同。

在我少年时期,孟加拉文学的数量很少,我想我可能把当时可读和不可读的书都读过

了。儿童文学那时还没有发展到有自己特殊类型的地步——但我确信对我并没有什么害处。

现在渗融在文学仙酒里的流质,给年轻人饮用的,只完全考虑到他们幼稚的一部分,而没有

把他们当作成人。儿童①穆克吉(1845—1886),用孟加拉语写作的印度诗人和评

论家。——译者的书应当包括一部分他们能懂和一部分他们不能懂的东西。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把能拿到手的两极端的书都看了;我们看得懂和看不懂的都在我们

心里活动下去。这就是世界在孩子意识中反映的情况。孩子懂得的东西就变成孩子自己的,

在他了解以外的东西,就把他又往前带进了一步。

当代那班都·米德拉①的“讽刺文学”出来的时候,我正在不适宜于阅读的年龄。我有

一个本家正看着一份,但是不管我怎样恳求,她都不肯借给我看。她总是把这本书锁起来。

越拿不到我就越想看,我下定决心,我必须也一定会看到这本书。

有一天下午,她正在玩纸牌。她的一串钥匙拴在纱丽的一端,搭在她的肩上。我对于玩

牌从来是不关心的,事实上我最讨厌打牌。但是我那天的行动却不带出这样子来,而且简直

是十分热心地观看着。最后,在一边快要和了的紧张时候,我抓住这个机会去解那拴钥匙的

结子。我手脚不灵,加上紧张而匆忙,就被她捉住了。这纱丽和钥匙的主人微笑着把纱丽拉

下,把钥匙放在膝上,一面又玩下去。

以后我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我这位本家喜欢吃“班”,我赶紧去取“班”来放在她的面

前。这就使她在站起吐掉“班”渣的时候,钥匙就掉在地下,她又把它放到肩上。这次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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