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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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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运坚决反抗学法律的号召,因此这一次我连英吉利都没有走到,为着某种原因,我们只

得在马德拉斯上岸折回到加尔各答来了。这原因决不像结果那样重要,因为这笑话不是对我

的,在这里我就不提了。我进到拉克什米①龛前的两次努力,都这样地被拦回来了。但我希

望法律之神至少会用赞同的眼光来看我,因为我没有在律师图书馆的证件堆中增加什么负

担。

父亲那时正在穆索里山上,我诚惶诚恐地跑到他那里去。

但是他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显得很高兴。他一定在我的归来上面,看到了上天的

祝福。

在我这次出行的头一天晚上,应了白求恩社的邀请,在医学院礼堂读了一篇论文。这是

我第一次公开诵读。克·姆·班拿吉牧师做了主席。题目是音乐。把器乐放在一边,我企图

阐明声乐。主要的终极目的,是把字句所要表现的更好地发挥出来。我的论文是很短的。我

从头到尾一面唱歌一面表演来说明我的主题。我认为闭会之前主席对我的赞美,一①财富之

神。——译者

定是我年轻的声音的动人效果,以及这努力的诚恳和多种多样。但是今天我必须坦白地

说,我那天晚上用那样的热诚所发表的意见,是不对的。

声乐艺术有它自己特殊的作用和特色。当这艺术偶然被安放在字句上的时候,作为曲调

的媒介物的字句,一定不要过于利用这个机会去代替调子。曲调本身的财富是巨大的,它何

必要侍候字句呢?倒是在纯粹字句失败了之后,歌曲才开始的。它的力量是寄托在不可言的

领域之内,它对我们说出字句所说不出的东西。

所以歌曲上的字句负担越轻越好。在印度斯坦的古典体裁里,字句是毫不重要的。让曲

调随心所欲地去感动人。当曲调形式得到自由发展的时候,声乐就达到圆满的地步,把我们

的意识提高到它自己的奇妙水平。但是在孟加拉,字句总是那样地自己坚持突出,我们本地

的歌曲没有能够发展它的完满音乐的能力,只满足于作它的姐姐,诗的艺术的使女。

从旧的毗湿奴派诗人到尼都先生的诗,都是从背景上来发挥它的魅力。但是像我们国

内,妻子以表示依赖来统治丈夫,我们的音乐也是这样,虽然只履行仆人的职务,最后却管

辖了歌曲。

当我写歌的时候,常有这种感觉,我对自己哼着写出以下的句子:

请低声细语对我说,只对我说。

我发现字句本身没有法子进到那调子能把它带进的地方去。曲调把我所再三烦恳着想要

知道的秘密告诉了我,这秘密是和林中沼地的碧绿的神秘混合在一起的,是在月夜的寂静的

灿白中沉思的,是从地平线外无限蔚蓝的面纱后面外窥的——是一个大地、天空和水的亲切

的秘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到一支曲的一段:

一个异乡人?

这一行诗在我心里画下了许多美妙的图画,使它现在仍缠绕在我的心间。有一天我坐下

给我自制的曲调作词,我心里充满了这一段曲子,哼着我的调子我写下了歌词:

你的家乡是在海的那一边。

如果不先有那调子的话,我不知道以下的诗会写成什么样子;但是那调子的魅力,对我

显示了那异乡人的仪态万方。

我的灵魂说,就是她来了又走了,一个从神秘的海的彼岸到此世界来的使者。我们在露

湿的秋晨,在春天芬芳的夜晚,在我们心的最深处,时时瞥见了她——有时我们引颔向天,

听她唱歌。像我说过的,歌调使我漂流到这个魅惑世界的异乡人的门前去,因此以下的字句

就是献给她的。

很久以后在博尔普尔的一条街上,一个行乞的歌手一面走一面唱:

这只陌生的鸟,是怎样地飞进

笼子,又飞了出去!

啊,只要我能捉住它,我就要用

爱把它的脚儿锁起!

我发现这个歌手所说的是同样的东西。这只陌生的鸟,在笼栅之内,有时向往着无束缚

的、不可知的、外界的、微语的消息。心也想把它自己永远紧紧地抱住,但是做不到。除了

曲调之外,谁还能告诉我们这只陌生的鸟的来来去去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意发表我的歌词的原因,因为在那里面一定是没有灵魂的。

当我从再度赴英的开始又折回家里的时候,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和我嫂嫂正住在昌德纳戈

尔的河畔别墅里。我就到那边去和他们住在一起。

又是恒河!又是那些说不出的日日夜夜会快乐得发昏,渴望得生愁,和那沿着丛林两岸

的浓荫而幽咽的河水,合着节拍。这个充满阳光的孟加拉天空,这个南风,这个流动的河

水,这个正当而庄严的慵懒,这个从天边到天边、从绿野到碧空伸展着的广大的悠闲,这些

对我都像是食粮对于饥渴一样。在这里感到真正像个家,在这些东西上我体会到母亲的爱

抚。

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时间带来了许多变换。我们河边的小巢,躺在围抱的绿荫之

下的,现在已被许多工厂所替代,毒蛇似的到处昂起嘘嘘的头,喷吐着黑烟。在近代生活的

中午炎热之中,连我们精神上午睡的时间,都缩短到最低限度,多头的烦躁侵犯着生活的每

一部门,这也许使生活更好,而我呢,是不把它认为是好的人中之一。

我在河边的这些美好日子,就像是圣泉上许多供献的莲花,一朵一朵流了下去。有几个

雨天的下午,我在真正的狂乱中度过。我用自制的曲调唱着古毗湿奴派的诗,用风琴来自己

伴奏。有的下午我们就划着小船。我唱着歌,乔提任德拉哥哥用提琴伴奏。从“普拉维”①

起,我们和西下的夕阳一起,更换着我们的乐章,我们看到,当我们唱到“贝哈加”②的时

候,西方的天空,把黄金玩具工厂的大门关上,月亮从东方的林梢升起了。

然后我们划回到别墅的河畔石阶边,坐在临河凉台的铺起的褥子上。这时候一片银色的

宁静笼盖在水天之上,河上几乎没有一只船,河岸的树梢变成一层深影,月光在溶溶的河流

上闪烁。

我们住的别墅叫做“莫兰花园”,一磴石阶从水边引上长长宽宽的凉台,成为这房子的

一部分。这房子的结构并不整齐,也不在一个平面上。有的屋子要通过几层楼梯才走得上①

②印度古典乐章往往随着季节或一天中的不同时间而变换,“普拉维”是薄暮的乐章,“贝

哈加”是迟暮的乐章。——译者去。那间俯临着河边石磴的客厅,镶有彩色图画的玻璃窗。

有一幅图画是一架秋千,从半隐在密叶里的枝头垂将下来,在凉亭的方格的光与影之

间,有两个人在打秋千;有一道宽阔的台阶,引到一个城堡式的宫殿里,穿着节日盛装的男

男女女在这台阶上面上来下去。当阳光射在窗上的时候,这几幅图画就光彩夺目,似乎以休

暇的音乐来充满河畔的气氛。

一种古远的、久被忘却的欢宴,似乎在光明的无言的字句中自己表现了出来,这一对玩

秋千的人的恋爱中的喜悦,使得河岸的林野和他们永存的故事一同活了起来。

这房子最高的屋子,是一个四面开窗的圆亭。我就用它作为写诗的屋子。从这里只能看

到周围的树梢和辽阔的天空。

我那时正忙着写《晚歌集》,关于这间屋子,我写过:

诗啊,我替你盖了我的房子!

这时,文学评论家们给我的批语,是一个韵律破碎说话口吃的诗人。我的作品的一切都

被认为是模糊隐晦的。虽然那时候我对这些话不大理会,但是这批评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我的诗的确缺少字眼的真实的脊骨。在我早期的幽闭之中,我从哪里去取得必要的材料呢?

但是有一件事我拒绝承认。在责备我模糊的后面,有一种暗含的针刺,说这些诗为着效

果的原故而装腔作势。有好眼光的幸运者很容易嘲笑戴眼镜的青年,仿佛他戴眼镜是为装

饰。对这可怜的东西的毛病,有点反映是许可的,如果攻击这青年说他假装看不见,那就太

不好了。

光雾不在宇宙之外——它在创世上只代表一个阶段;把所有不够明确的诗都舍弃在外,

不会把我们带到文学的真实上去。如果人性的任何方面得到了真实的表现,它就是值得保留

的——只在它是不真实地表现的时候,才可以把它丢在一边。在人的生命中有一个时期,他

的情感里有着表达不出的痛苦的模糊的想望。努力表现这种情感的诗,不能算是没有根据的

——说到最坏的地步,它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但也不一定就是如此。罪恶不在表现出来的东

西上,而在表现不出的失败上。

人是有二重性的。在思想、感情、事件的流水后面的内在的人,我们知道认识得很少;

即或是这样,作为生命历程中的一个事实,这个内在的人也不能被丢弃掉。当外界生活不能

和内里的互相调和的时候,里面的居住者就要受到伤害,他的痛苦是用一种难以命名、无法

描写的形式,显现在外面意识上,这痛苦的呼声是更像无声的哭泣,而不像那些有准确意义

的字句。

在《晚歌集》中寻求表现的忧愁与痛苦,在我存在的深处生根。就像一个人的昏睡中的

意识,和梦魇搏斗想要挣扎醒来一样,那个沉陷的内在的我也是这样地挣扎着,要从它的错

综复杂中解脱到空旷处来。这些歌就是那斗争的历史。诗和一切创造品一样,有个力量的对

立。如果分歧太大了,或是统一太密了,我觉得就没有诗了。当不调和的痛苦,努力求得调

和而表达着它的决心的时候,诗就像吹过笛子一样,奔放而成为音乐。

当《晚歌集》诞生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鼓乐的祝贺,但它们也不缺少爱慕者。我在别的

文章上提到过这个故事,就是在拉米施·昌德拉·杜特先生长女的婚礼会上,班吉姆先生站

在门边,主人照例地以花环来欢迎她。当我走上去的时候,班吉姆先生热情地把花环套在我

的颈上,说:“这个花环送给他吧,拉米施;你没读过他的《晚歌集》吗?”当杜特先生说

他还没看过的时候,班吉姆先生所表现的关于其中几首的意见的神气,充分地奖励了我。

《晚歌集》替我求得一位朋友,他的赞赏像太阳的光辉刺激并引导了我的初茁的努力的

新芽。这位朋友是普莱雅那德·辛先生。在这以前,《破碎的心》使他对我完全失望。我用

《晚歌集》把他夺了回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文学七海①中熟练的舵手。几乎在一切语

言上,印度的或是外国的文学的大小路线,他都是常常走过的。同他谈话就会得到思想世界

中最偏僻处的景物的一瞥。这对于我是有最大的价值的。

他能以最充足的信心来说出他的文学观点,因为他不依靠他的无助的嗜好来影响他的好

恶。他的这种权威性的批评对我的帮助是说不尽的。我对他念出我所写的一切的诗,若没有

他的识别欣赏的及时甘雨,那么我很难说我的早期耕耘能否得到那样的收获。

①印度童话和民间故事都说,世上有七个海和十三条江。——译者我在河畔的时候也写

了一些散文,没有什么固定的题目和计划,只是在一种童子扑蝶的心情下写的。当心里的春

天来了,五色的倏忽的幻想产生了,在心里乱飞,这在平常是不注意的。在我悠闲的那些日

子,也许是一时高兴,要把来到我心里的幻想收聚起来。或是它是解放的我的另一方面,就

是挺起胸来决定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什么并不是我的目的,只要写的人是我,这件事本身

就使我满足了。以后我在《杂题》的书名下把这些散文发表了,但是它们和初版一同夭折,

在再版中没有得到新的生命。

在这时候,我记得我也开始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叫做《少夫人市场》。

我们在河畔住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乔提任德拉住进加尔各答的苏达街靠近博物馆的一

所房子里。我还是和他住在一起。当我在这房子里把小说和《晚歌集》写下去的时候,一个

重大的革命在我心里发生。

一天,在很晚的下午,我在我们的乔拉桑科房子的屋顶凉台上散步。晚霞的余光和苍白

的黄昏合在一起,那景色仿佛使来临的夜晚,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魅力。连毗连的墙壁

都美丽地放光。在这个日常世界中揭开了平凡的盖子,我想,是不是暮色中有什么魔术使它

这样呢?决不是的!

我立刻能够看出这是夜晚的效果照到我的心上,它的光影把“我”湮没了。当“我”在

白日的强光中奔腾的时候,我所知所觉都和它混在一起,被它藏过了。现在这个“我”被放

在背景里去,我就能看到世界的真实的一方面。这一方面是不平凡的,它充满着美和欢乐。

从这次经验以后,我屡次试验故意地压抑我的“我”,仅以参观者的身份去观看世界的

效果,我的努力总会得到一种特别愉快的报酬。我记得我也试着向一位亲戚解释怎样去看世

界的真面目,以及在这幻象之后的,我们自己的感觉上的负担怎样地随之减轻;但是,我相

信我的解释没有成功。

以后我又得到一次彻悟,这彻悟在我的一生中持续着。

从我们苏达街的房子里,能看到这一条街的尽头和对面自由学校校园里的树。有一天早

晨我偶然站在凉台上往那边看。太阳正从这些树上的密叶上升起。在我不停的凝望中,忽然

间似乎有一层帘子从我眼上落下去了,我发现这个世界浴在奇妙的光辉中,美和欢乐的浪

潮,在四围涌溢着。这光辉立刻穿透积压在我心上的重重叠叠的愁闷和萧索,以宇宙的光明

注满了我的心。

我在这一天写的那首《瀑布的觉醒》,汹涌奔流像一股真正的瀑布。这首诗写完了,但

是帘幕并没有在宇宙的快乐方落了下去,而且此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物对我是平

凡无味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有一件事情发生得大为使人惊奇。

有一个怪人时常跑到我这里来,他有问种种愚蠢问题的习惯。有一天他问我说:“先

生,你亲眼看见过神吗?”在我承认说我没有看过的时候,他却断然地说他看见过。我问

他:

“你看见什么了?”他回答说:“他在我眼前翻滚颤动着。”

很容易想象到我们平日是不高兴同这样的人拉在一起作玄妙的讨论。而且我那时正在专

心致志地写作。但是因为他是没有心眼的人,我不愿伤他的敏感的心,因此我就尽量容忍

他。

这一次,当他在一个下午来看我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见到他,热诚地欢迎他。他的怪

癖和笨傻的外衣似乎脱落下来了。我这样欢喜招呼的人是那个真正的人。我觉得他并不比我

低下,而且我们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心中一点没有厌烦,也不感到

浪费我的光阴,我心中充满了高兴,感到揭掉一层不真实的薄纸,这层薄纸曾经使我受着不

必须和无来由的不快与痛苦。

当我站在凉台上的时候,每一个走过的行人,不管是谁,他的步法、身材和容貌对于我

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是宇宙海上的波浪,从我面前流过。从孩提时期起我只用眼睛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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