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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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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是宇宙海上的波浪,从我面前流过。从孩提时期起我只用眼睛观
看,现在我开始用我所有的意识来观看。我不能把两个微笑的青年,一个手臂搂住另一个的
肩膀,从从容容地走了下去的景象,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因为通过这个我能够看到快乐
的永远的青春的最深处,从那里,无数欢笑的水花跳溅到全世界上去。
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四肢和容貌总是伴随着人的最小的行动而活动;现在在四周随时
可以看到的这活动的多种多样,简直使我入迷。但是我不把它们分开来看,而是把它们看作
是人类世界上,在每人的家里,在他们五花八门的想望和活动之中,同时在进行着的、可惊
的美丽的更伟大的舞蹈的一部分。
朋友们一起欢笑,母亲爱抚她的婴儿,一只牛挨到另一只牛的身边,舐着它的身子,这
些情景后面的无边广大,以一种几乎带有痛苦味道的感激,来到我的心里。
在这时期我写过:
让世上的群众奔涌进来,彼此问好——
这不是诗的夸张手法。其实我还没有力量表达出我所感到的一切。
我在这种忘我的幸福时期度过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想到大吉岭去。我想,这更好了。
在广阔的喜马拉雅山巅,我可以把在苏达街所见到的东西看得更深入;无论如何我要看喜马
拉雅山怎样地、向我的新的幻视才能作出自我的表现。
但是苏达街的小房胜利了。上山以后我四围环顾,立刻感到我已经丧失了我的新的幻
象。我的罪恶一定是我想象我可以从外面得到更多的真理。无论这座山中之王是怎样地耸入
天空,在它的礼物中没有可以赠予我的东西;同时那位赠予者,能够在最狭窄的小巷里,一
瞬之间,赐予了一个永在的宇宙的幻象。
就在枞树林中漫步,我坐在瀑布旁边,在泉水中洗澡,我通过无云的天空凝望金钦俊加
峰①的壮丽,但是我本想在这里可能看到的东西,我竟没有看到。我逐渐地认识了它,但①
喜马拉雅山的高峰之一。——译者是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正在欣赏珍宝的时候,盖子忽然关
上了,使我只能瞪视着这个关着的匣子。但是,为着这手艺的精工,我不会把它当作一个空
匣。
我的《晨歌集》写到终结,它的最后的回声和我在大吉岭写的《回声》一同消逝。这显
然是一件费解的事情,因此有两个朋友下了赌注来揣测其中的真意。我唯一的安慰是,当他
们来求我解答的时候,我也一样地不能解释那个谜,他们任何一方都没有输钱。可惜呵!我
写像《莲花》和《湖》那种极其朴素明白的诗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们写诗是为了解释任何事物吗?在心里感到了一点东西,就想在外面找到一种诗的
形式。因此在听完一首诗以后,任何人说他没有听懂,我就感到很狼狈。如果有人嗅了一朵
花说他不懂,给他的回答是:这里面没有可懂的东西,它只是一种香气。如果他坚持说:这
个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我们只能换一个题目,或者说得更玄妙一些,说香
气就是宇宙的欢乐在花里显现的形状。
最为难的是字眼都有意义。因此诗人必须把字眼在韵律和诗句中弯来扭去,使得意义可
以稍为控制得住,而且容许情感有机会来表达自己。
情感的发声不是一个基本真理的声明,也不是一件科学的事实,也不是一段有用的道德
的教训。像一滴眼泪或是一个微笑,一首诗只是内在物件的一幅照像。如果科学和哲学可以
从诗里得到什么,它们就请随便去得,但诗并不为此而存在。如果在搭船过渡的时候你捉到
一条鱼,你是很幸运的,但是这并不能使渡船变成渔舟。你也不能责怪艄公,如果他不以捕
鱼为业。
《回声》是很久以前写的,因此逃过了人们的注意,现在也没有人来叫我算它的意义的
细帐。但是,不管它的别的优点或缺点是什么,我能对读者断言说我并没有想提出一个谜,
或者狡狯地传达一个任何渊博的教训。事实是,一种愿望在我心中产生了,找不出任何别的
名字,我就把我所想望的东西叫做“回声”。
当在宇宙诗歌深处的泉水向外涌流的时候,它们的回声就从我们的爱者的脸上,和我们
四周其他美丽的事物上反映到我们的心里。我认为它一定是我们所爱的回声,而不是它偶然
反映的东西;因为今天我们不屑一看的,明天却成了要求我们全部的热爱的东西。
我只从外界的幻象来看世界,看得这么久了,因此我不能看到喜悦的普遍的方面。当忽
然间从我存在的深处,一道光明找到了出路,放射了出来,它替我把整个宇宙照亮了。那时
候宇宙再也不像一堆事物,而变成一个整体呈现在我的眼前。这经验仿佛告诉我说,从宇宙
心中涌出的歌调的流动,铺展在时间与空间之上,像喜悦的波涛一样回响到泉源上去。
艺术家从充溢的心中送出歌声去,这真是一种快乐。当这歌声又飘送回来使他成为一个
听者的时候,这快乐又增加了一倍。如果,当大诗人的作品也这样地像喜悦的潮水一样回到
他那里,我们让它流过我们的意识,我们立刻不可言说地领会到这潮水流向的终点。在我们
感着的时候,我们的爱就往前流;而我们的“我”也从他们的停泊处所移动了,欣然地流下
快乐之泉到它的无限的目标上去。这就是在我们看到“美”的时候,我们心中所激起的渴望
的意义。
从无限流向有限的泉水——就是“真”,就是“善”;它是有法则的,有固定的形式
的。它的回到无限的回声是“美”与“喜悦”,是难以捕捉的,因此会使我们心醉神迷。这
就是我用一个比喻或一首诗在《回声》中的尝试,结果说不清楚是不足为怪的,因为那时的
企图本身就不清楚。
让我在这里抄下我在稍大一点的时候,所写的关于《晨歌集》的信中的一段。
是一种属于特殊时期的心理状态。当心灵开始觉醒,它伸开双臂想抱着整个世界,像一
个长牙的婴儿认为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为着他的嘴而存在的。渐渐地他了解什么东西是他
真正想望的,什么东西是他所不想望的。那时候,他的光雾般的发射物就收缩了起来,得到
了热力,也发出热力。
从想要全世界开始,就是一无所得。当欲望集中起来,以一个人的所有能力专注在任何
一件事物上,那时才看得见无限之门。《晨歌集》是我心中的“我”第一次发射出来,它们
当然缺乏这种集中的任何表征。
但是这个第一次涌流的弥漫一切的喜悦,有引领我们去认识这“特殊”的效果。湖水在
满溢的时候就寻求一条江河作为出口。在这一点上,那个永久的后来的爱,是比第一个爱要
狭窄一些。在它活动的方向上是更明确一些,想从它的各部分来实现全面,这样推动着走向
无限。它最终达到的再也不是从前的、心灵的自己内里快乐的不断扩大,而是在它本身之外
的、无限的真实中的融化,因此得到了它本身渴望的全部真理。
在穆海达先生的版本里,《晨歌集》是放在《出现》的题目下的组诗里发表的。因为在
那里面可以找出我从《心的荒野》走到空旷的世界的第一个消息。从那时起这颗朝拜的心,
一点一点地,一部分一部分地,在种种心情和状态之下,和世界相识。最后在掠过所有无数
永远变幻的无常的渡口台阶,它将要达到无限——不是不确定的可能的含糊,而是真理的圆
满的完成。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享受到和“自然”独对的亲密的神交。园里的每一棵枣柳树,从
我看来都有其独特的性格。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从师范学校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我
们屋顶凉台的天边,蓝灰色的载满雨点的浓云堆积起来,最深的喜悦立刻就充满了我的心。
每天早晨一睁开眼,欢乐的新醒的世界,总像是我的游伴似的来找我和它一同出去;极其热
诚的中午的天空,在漫长寂静的午憩时间的看守下,常常怂恿我从工作中逃开,跑到它的仙
窟的幽静中去;夜的黑暗常把通向它的幻影道路之门打开,把我带过七海十三江,经过一切
可能和不可能的经历,一直进到它的奇境里去。
然后有一天,我的饥渴的心灵,在青春的黎明中开始叫着要求食粮的时候,一道栅栏在
这出戏的内面和外面竖立起了。我的整个人在我痛苦的心的周围,不住地旋绕着,在自己里
面造成一个漩涡,它的意识禁闭在这漩涡里。
内界和外界的失调,起源于心灵在饥饿之下的过度的要求,和把我固有的神交的权利禁
制了的结果,我在《晚歌集》中哀叹出来了。在《晨歌集》中,我庆祝了栅栏上的一扇门的
忽然开启,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震动,通过这扇门我又见到了那个久违的人,这人本是旧
识,只因被生生地拆开,现在我对他的认识显得更深刻更圆满了。
这样,我生命中的第一本书,就以合了又分,分了再合的几章为终结。或者说,到了终
结这句话是不真实的,同样的题目还要在更坏的麻烦的更精细的解决中继续下去,而得到更
大的结论。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不过是写完生命的一本书,这本书在它不同阶段的历程中,在
不断加长的辐射线上变成螺旋形的。所以,猛一看每一个断片似乎都不相同,其实它们是又
转回到同一的起头的中心里去。
在《晚歌集》时期写的散文,在提过的《杂题》书名之下发表了。和《晨歌集》同时写
的散文,是在《讨论》的书名下发表的。这两本散文特点的区别,可以为我那时心中变换的
性质作一个很好的索引。
就在这时候,我哥哥乔提任德拉想把一切有名的文人拉在一起,成立一个文学院,来编
纂孟加拉语言的有权威性的技术名词,促进语言的生长也是它的目的——这样,和近代的文
学院所做的工作就只有很少的差别了。
拉真德拉尔·密特拉博士热诚地接受了关于这个学院的意见,他还做了这个历史短暂的
学院的院长。当我去请微德雅萨迦先生来参加的时候,他听我解释了这学院的目的,和准备
邀请的名单以后,说:“我对你的劝告是,不要把我们放进去——你们和这些大头在一起什
么事也做不成;他们永远不会彼此同意的。”他就以这理由来拒绝加入。班吉姆先生作了会
员,但是我不能说他对这工作有多大的兴趣。
简单地说,这学院存在一天,拉真德拉尔·密特拉独力担当了一切。他从地理名词开
始,稿单是拉真德拉尔博士自己编出来的,又印出在会员中传阅征求意见。我们也想把每一
个外国国名,按照它的发音,把它翻成孟加拉文。
微德雅萨迦先生的预言应验了。叫大头们去办事是做不到的。这学院在萌芽以后不久就
枯萎了。但是拉真德拉尔·密特拉是一个全面的专家,他本人就是一个学院。因为有了亲炙
他的权利,我在这件事上的劳动得到了过份的报酬。我会见过许多当代的孟加拉文人,但是
没有人留下过像他这样光辉的印象。
我常到他的玛尼克塔拉街监狱法庭的办公室去看他。我总是早晨去,看见他正忙着研
究,因为青年人没有顾虑,我总是毫不犹疑地去打搅他。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为此而稍为
生气。他一看见我就立刻把工作放在一边,开始和我谈话。
大家都知道他有点重听,因此他很少有让我发问的机会。他总提出一些广泛的题目滔滔
不绝地谈着,就是这种谈话的魅力把我引到他那里去。跟任何人谈话也得不到这样丰富的、
在许多不同的题目上可供参考的意见。我总是入迷地听着。
我记得他是教科书委员会的委员,每一本送来审查的书他都读过,用铅笔作了注解。有
的时候他就挑出一本书来,作为特别的讨论孟加拉语言结构,或是普通讨论语言的文件,这
对我有最大的好处。很少的题目是他所没有研究过的,他所研究过的题目,他都能清楚地说
明。
如果我们没有依靠那些我们想找的其他的学院会员,而把一切工作都交给拉真德拉尔博
士的话,现在的文学院一定会发现,它现在所忙着的一切工作,还不如他一个人所做的那么
多。
拉真德拉尔·密特拉博士不但是一位渊博的学者,他还有一个鲜明的性格,从他焕发的
容光里透露了出来。在公共生活上他是充满了火力,他也能和蔼地和缓下来对我这么一个年
轻人谈着最艰深的题目,而没有一点傲慢的口气。我甚至于充分利用他的谦逊,从他那里为
《婆罗蒂》拿到一篇稿子《阎王的狗》。对于别位和他同时的大人物,我就不敢冒昧去祈
求,就是我去了,我也得不到和他一样的反应。
但是当他在出征的路上,他的市政公会或是大学评议会上的敌人,是怕他怕得要命的。
在那些日子,克利斯图·达斯·帕尔是圆滑的政治家,而拉真德拉尔·密特拉是勇敢的战
士。
为亚洲学会的书刊和研究的目的,他必须雇用一些梵文先生来替他做一些机械的工作。
我记得这件事给那些妒忌他的人和小心眼的诽谤者一个机会,说这些工作都是梵文先生做
的,而拉真德拉尔欺诈地窃取了一切荣誉。甚至在今天,我们还常发现这些工具将成就的一
大部分攫为己有,而把使用工具的人,看做一个只当装饰品的傀儡。如果一管可怜的笔是有
心的话,它一定会悲叹不平,因为它弄得一身墨污,而作者得到了一切光荣!
奇怪的是,这位杰出的人物,竟然直到死后也没有得到他的国人的常识。理由之一,也
许是因为全国都在追悼死在他后面不久的微德雅萨迦,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其他逝者。还有一
个理由是,他的主要贡献是在孟加拉文学的范围之外,他没能进入人民的心中。
我们的苏达街的集会,以后就自动地迁到西海岸的卡尔瓦尔去。卡尔瓦尔是卡纳拉区的
首府,在孟买省的南部。它是梵文文学里的马来亚山的地域,产小豆蔻蔓和檀香树。我的二
哥那时候在那里做法官。
这个群山环绕的小海港,偏僻到没有一点海口的意味。它的新月形的海岸对无边的大海
伸开双臂,像一个渴望者的形象,竭力想把无限拥抱起来。这片广大的沙岸,边上镶着一线
木麻黄树林的花边,沙岸的一端被卡拉纳迪河所冲断,这条河经过两旁排列的重山的峡谷,
从这里流入大海。
我记得,在一个月夜,我们在一只小船内溯河而上。我们在希瓦吉①的一处古山堡下停
住,上了岸,走进一个农家的打扫得极其清洁的院子里。月光闪烁在外面的围墙顶上,我①
希瓦吉(1630—1680),马拉塔联邦的盟主,曾统治印度西海岸全部马拉塔地带。
——译者
们坐在那里把带来的东西吃光了。回来的时候,我们让小舟顺流而下。夜色笼罩着凝立
的群山和树林,在这条小卡拉纳迪河静静的流水上,洒满了月光的魅力。我们花了很长的时
间才到达河口,因此,我们不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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