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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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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椅儿背着阳光。书落在地上了,不想拾起来,
只任它微风吹卷。窗儿开着,帘儿着,人儿无聊,
只有:书是旧的,
花是新的。镜里照着的,是消瘦的庞儿;手里拿着的,
是沉重的笔儿。凝涩的诗意,却含着清新;憔悴的诗人,
却感着愉快。诗人病了——诗人的情绪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水》。)一个不重要的兵丁
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
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
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
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
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
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
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
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
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准会背一节,天
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问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
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
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
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
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
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象这
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
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
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
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
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
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
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
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
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他更寂寞了,只从纸窗的破孔中,望着他父亲的坟。
过些日子,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
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
的从长官,到他的同伴,有两三天,心灵里只是凄黯烦闷,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国》。)
病的诗人(二)诗人病了——却怪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天也似诗人,
只这样黯寂消沉。
一般的:酿诗未成,
酿雪未成。墙外的枯枝,屋上的炉烟,和着隐隐的市声,
悠悠的送去了几许光阴?诗人病了——却怪他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2月23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诗的女神
她在窗外悄悄的立着呢!帘儿吹动了——窗内,窗外,在这一刹那顷,
忽地都成了无边的静寂。看呵,
是这般的: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
欲语又停留。夜已深了,人已静了,屋里只有花和我,
请进来罢!
只这般的凝立着么?
量我怎配迎接你?
诗的女神呵!还求你只这般的,
经过无数深思的人的窗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九日。
水》。)
《燕大青年会赈灾专刊》发刊词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我们为什么要刊行这本报告书呢?因为要纪念燕京大学的学生——我们的同学,半年以
来,服务北五省一千五百万灾黎的工作。
实地服务的工作,不单是发几句悲悯的言词,挥几行同情的眼泪;或是散放几斗的粮
米,捐助几块的金钱,就完了事的。是要完全的抛掷自己在他们中间,分担他们的忧患,减
少他们的疾苦,牵扯他们到快乐光明的地上来。
这工作里的绝大的牺牲,就是体力,时间,精神,经济,我们学生所最宝贵,所最不忍
牺牲的,也就是体力,时间,精神,经济。然而这一次我们男女两校几百人的同学,为着要
履行我们的校训,竟然欢欣勇敢的抛掷了自己,也将这一切都牺牲了。
我们燕京大学的学生,不敢以此自足,也不敢说这便是大规模的服务事业。——我们记
录了这工作里的一切经过,一半是纪念现在的同学,这次社会服务的工作,一半也是盼望千
秋万世后来的同学,知道我们在一九二一年的时候,社会服务的精神,已经蓓蕾萌茁;或者
可以鼓舞着他们更要完全的证实了我们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出版的《燕大青年会赈灾专刊》,署名:谢
婉莹。)旱灾纪念日募捐记事
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的早晨,是救灾大会募捐员出发的日期。天气虽是很阴沉,我们女校
同学里签名列队出发的却有七十多人。出发之先,有一个聚会,由诚冠怡教授主领,她说:
“你们手里抱的扑满,是人平素所最不尊重的瓦器,然而它今日有它巨大的工作。”我们都
深深的受了感动。
同学黄玉蓉女士,李淑香女士和我,是分在本京各女校去募捐的。我们先到的是华语学
校。那几天恰巧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寥寥只几位在校的学员,居然捐了不少的钱。又有一位
中国教员,可惜忘记了姓名,还要我们留下一个扑满,和几十个纪念章,要在下午他们校中
集会的时候劝募。我们谢谢他,交付了扑满和纪念章,便和他们告别。
这时街上布满了学生,都挥着旗子,抱着罐子;走过北河沿一带,街上有许多的行人,
都胸前挂着纪念章,随风飘展着,穿过天安门,看见有不少的学生,四下了望着,又追着车
儿奔走。我心中不禁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可喜的现象呵!几十年或十几年前的中国,
有几个丰衣足食的人,肯在朔风怒号的街上,替灾民奔走呢?
经过新华门,陆续的看见了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又看见陈哲甫教授,刘次轩教授他们
也站在学生中间。
又到了女子高师,我们进去见了学监,他便带我们到大礼堂门口。一会儿学员们唱完了
歌,三三两两的出来,一面和我们谈着话,一面往扑满里投钱。那时真是手不暇给,差不多
都捐过了,便又到女高师的幼稚园和附属小学,这些可爱的小孩子,蜂蚁似的,把我们都围
住了,一片“给你们钱”的声音,颤动我们的耳鼓,这真是天使的歌声,天国的音乐。我的
感想,泉水似的奔涌出来,间不容发之顷,竟没有沉思默味的工夫,只得任它又奔泻了去。
因为他们人数太多,纪念章分得不匀,我好几次从大群里抽身出来,要给那离我较远的孩子
们,不过一二秒钟,我仍旧困在圈儿里。直到我们都妙手空空,他们都笑着跳着的走开了,
才抱起那沉重的罐子来,谢谢他们,又出去了。
我们只得商议着请黄女士到女青年会去取纪念章并一个扑满。李淑香女士和我又到了培
华女校,承他们学员的盛意捐了铜子几十枚,他们的校长却絮絮的问我们这款的用途,又说
了许多别的话,我们略应了几句,便回身出来。
到了笃志女校,我们却没有向他们募捐,只在那里等着黄女士。那时已近午,狂风渐
起,黄沙蔽日。一会儿黄女士来了,我们匆匆的包起纪念章,便又到女高师附中,可惜到得
太晚,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我们在应接室等了半天,校役一定回说教员们都不在校,不便久
坐,只得出来。
到了第一女子中学,正遇见他们学生,也拿着旗子出来,相逢一笑。他们便请我们到校
内去坐,学监招待我们极其殷勤。谈了一会话,便又告辞。
那时候风越大了,街上又遇着好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同学们风尘满面,站在街上,还
是精神百倍。可敬呵!中国的将来,都在这些青年人身上。
走到东长安街,风推着我们走,对面说话都听不见,抱罐的手也僵了。“风呵,再大一
点,我要请你试一试青年的精神;风呵,再大一点,我们要藉着你,预备和万恶的社会奋
斗!”我低低的说着,其实那时即或高声疾呼,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能听见。
天色渐渐的昏了。我们又到了孔德学校,我们是第四五次的募捐员到他们那里的,那天
又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只为第二天他们开展览会,还有少数的学员,在校里预备陈设,十几
个孩子捐的却实在不少。当我们站着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女校役,提着茶壶走过,谁
也没有注意她和她说什么劝捐的话,她忽然自己站住了,往里投了一个铜子,“大家都是苦
人呵!”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走了。我们连忙追上她恭恭敬敬的送她一个纪念章,我注
目看着她半天。——又回到华语学校,将留在那里的扑满,取了来,又重新谢了他们一番。
回到学校,天色更昏暗了,风仍是刮着,同学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都吹得不成样子,
大家杂乱着相问答。以后便到科长的办公室,将每一组的扑满都砸开了。我们的四个扑满盛
有三十几元零些铜子,数目记不清了,因我计数金钱时又起了感想。金钱的确是可爱的,这
样得来的金钱,是有它的真价值。咳!孔德学校的一个铜子,女高附小的几百个铜子,这价
值是自有金钱历史以来,未有的价值!
事实有一半是模糊记不清了,感想却又写不完。今天追记起来,无端又起了许多的感
触,这工作有可记的价值么?人类不是应当互助相爱的么?这样,你们一天冒着风捐了几十
块钱,便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么?这其中岂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名誉心,自利心么?果然要
做功德事呵,就应该一个字都不写。我写到这里,呆了,放下笔,抬起头来,看见了大礼堂
里对面壁匾额上的“见义勇为”四个大字。
婉莹。)
谢“思想”
只能说一声辜负你,
思想呵!任你怒潮般卷来,
又轻烟般散去。沉想中,凝眸里,
几张碎纸,
都深深的受了你的赠与。也曾几度思量过,
难道是时间不容?
难道是我自己心情倦慵?便听凭你乘兴而来,
无聊又去。还是你充满了无限神奇;
只答我心中膜拜。难役使世间的语言文字
说与旁人?
思想呵!无可奈何,只能辜负你,这枝不听命的笔儿
难将你我连在一起。十二,二九,一九二一
《春水》。)除夕
是这般的灯红人静,守着炉火,正思潮泛涌;拿起笔来——写罢,从何处写起?
“除夕!”难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应看的书,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
闲……看罢,却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无奈它一霎时又如前泛涌。“除夕”两个
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总围着它旋转。
“时间”呵!你来限制无限的太空,什么年月日时,分出“过去”,“将来”,“现
在”,这三面旗影下,指挥了多少青年!
“除夕”这两个字,也受了时间的赐与,隔断了现在和未来。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万
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万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断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我终竟
也随同信了。可怜的人类呵!
竟听“时间”这般的困苦你,更可怜我也未能跳出圈儿外!
将来,我的梦,如何实现?——为着“现在”热烈的期望,我切盼时间飞走;为着“将
来”无聊的回忆,我又怕时间飞走。人呵!你终竟是个人,怎敌时间的播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个人,什么立志,什么希望,从头数,只在“时间”的书页上,留
些墨迹。到了末尾,只有……
空了——无奈现在总有我,这不自主的奋斗,无聊赖的努力,须仍被“时间”束住!听
一下一下的钟声,又是催人过去,这一声声难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随着世界转,仍有
我,仍有时间。
去的去了,来的来了,住的住了;只能听着“时间”,翻它的书页。
困苦的人呵!你空读了些书,为着这小小问题,竟由它烦闷,得不出丝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1922年烦闷
几声晨兴的钟,把他从疲乏的浓睡中唤醒。他还在神志朦胧的时候,已似乎深深的觉得
抑郁烦躁。推开枕头,枕着左臂,闭目思索了一会,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
快。这时廊外同学来往的脚步声,已经繁杂了,他只得无聊地披衣起来;一边理着桌上散乱
的书,一边呆呆地想着。
盥漱刚完,餐铃响了,他偏不吃饭去;夹着书,走到课室,站在炉边。从窗户里看同学
们纷纷的向着餐室走,他的问题又起了:“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
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但
是……”他的思想引到无尽处,不禁拿起铅笔来,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地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回头看时,正是同班友可济和西真,也一
块儿夹着书来了,看见他都问:
“你怎么不吃饭去?”他微笑着摇一摇头。他们见他这般光景,就也不说什么;在炉旁
站了一会,便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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