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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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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

爬上床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

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三——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我们搬到烟

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南

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

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你

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

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

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

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

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

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

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

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

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

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

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

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

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

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

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

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

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

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

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盖在

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

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

我常常跑到营口门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

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

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

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我

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

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

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

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这房子

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

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

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

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

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

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

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

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

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

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

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

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

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

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

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

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们住的一边,父

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

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

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

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

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

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

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

对联是:

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

很少来住,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

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

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

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

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

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

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

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

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

常在这里活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

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

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

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

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

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

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

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

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床下高吟际小阳笑尔专

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

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

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

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

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

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

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

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

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

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

—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

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

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

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

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

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

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

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

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

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

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

出版。)等待

我拿起话筒,问:“×楼吗?请你找××来听电话——我是她母亲。”

听到最后一句话,对方不再犹疑了。这位从未识面的同志,意味深长地带着笑声说:

“她走了。她留话说,她还是和往日那样,回家去吃晚饭,她还会给您带‘好菜’来呢!”

我问:“她是一个人去的吗?”

“不!她和她姐姐,还有她们的孩子,都去了,还带了照相机。”

我放下话筒,怔怔地站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不放心……我又放心,说到底,我放

心!

昨天晚上,我们最好的朋友老赵来了,说:他的一个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工作的亲戚,得

到上头的密令,叫他们准备几十根大木棍,随时听命出动……他问我的女儿:“你们还是天

天去吧?”我的女儿们点了点头。他紧紧地握了握她们的手说:“你们小心点!”就匆匆地

走了。

我们都坐了下来,没有说话。我的小女儿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扶着我的肩膀说:“娘,

您放心,他们不敢怎么样,就是敢怎么样,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怕吗?”她又笑着摇着我的

手臂说:“我知道,您也不怕,您还爱听我们的祷告呢。”

我心里翻腾得厉害。没有等到我说什么,她们和她们的孩子已经纷纷地拿起挎包和书

包,说:“爷爷,姥姥,再见了,明天晚上我们还给您带些‘好菜’来!”

老伴走过来问:“她们又走了?”我点点头。他坐了下去,说:“我们就等着吧。”

我最怕等待的时光!这时光多么难熬呵!

我说:“咱们也出去走走。”老伴看着我,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我们信步走出了院门,穿过村子的小路,一直向南,到了高粱河边站住了。老伴说:

“过河吧,到紫竹院公园坐坐去!”

我挽起他的左臂,在狭仄的小桥上慢慢地走着。

我忽然地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们都微笑了,似乎都感觉到多少年来我们没有这

样地挽臂徐行了!四十七年前,在黄昏的未名湖畔我们曾这样地散步过,但那时我们想的只

是我们自己最近的将来;而今天,我们想的却是我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遥远的将来了!

进了公园,看不到几个游人!春冰已泮,而丛树枝头,除了几棵松柏之外,还看不到一

丝绿意!一阵寒冷寂寞之感骤然袭来,我们在水边站了一会,就在长椅上坐下了。谁也没有

开口,但是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样,一颗心已经飞到天安门广场上去了!那里不但有我们的孩

子,还有许许多多天下人的孩子,就是这些孩子,给我们画出了一幅幅壮丽庄严的场面,唱

出了一首首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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