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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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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
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但他却是这般的
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
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而他是永
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他来时,我很自然。我喜
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我再仔细回想看……有了,
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
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在道上,
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这也是小
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实在看不
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说“白的他”为他
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
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
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为何又跑
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的,可笑!——天
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抒情和叙
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
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
呵!乱丝呵!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
“黑的他”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
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的衣裳都
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上车时,我已听得
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那自以为
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的箭矢,
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飞驰去
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富士山是十二万尺
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拉去的材料了,
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咳!
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是你们逼
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现在你们又讥消“黑的
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白的他”心中狂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
——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成的,乱
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事,我只
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许多,永远没有人
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们
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实这去与不
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但我相信
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子。他的
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道,只觉得是很无
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
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
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瓶子是住
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现在要到北冰洋
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
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他赤着
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雪车上鸾铃最后的
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上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
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
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
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
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
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
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
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
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
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
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
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
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
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
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
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
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
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求你们使
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因为我的身体原
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
“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
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去,就算
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有人知
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能移动了,就此——
说、散文集《超人》。)
回顾
三个很小的孩子,
一排儿坐在树边的沟沿上,彼此含笑的看着——等着。一个拍着手唱起来,那两个也连
忙拍手唱了;又停止了——
依旧彼此含笑地看着——等着。在满街尘土行人如织里,
他们已创造了自己的天真的世界!
只是三个平凡的孩子罢了,却赢得我三番回顾。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七日。
病的诗人(三)
诗人病了——感谢病的女神,替他和困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床边——只矮矮的小几,朵朵的红花,和曲曲的画屏,
几日的圈住性灵。长日如年,严静里——只倾听窗外叶儿细响,
又低诵几家词句:
“庭院深深……”
是谁游丝般吹弄?
又是谁流水般低唱?轻轻地起来撩起窗帘,
放进清音。只是箫声宛转,只是诗情游漾,奈笔儿抛了,纸儿弃了,
只好听——听。只是一声声,
何补空冥?感谢病的女神,替他和弄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水》。)
不忘
撕下日历来,
今日①何日?一阵乌黑的云彩,
扑到我眼前来了。
“和平者!
哲学家!”我禁止自己不想他,
但我只是想着他。
我只是这般情性!我不能装作和平者,我也不配作哲学家;我只晓得人爱我——我也爱
他,
①今日,指五月七日。1915年1月,日本悍然向袁世凯政府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
一条”要求,五月七日提出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内答复。袁世凯复辟帝制心切,不顾国
家民族的利益,准备接受“二十一条”,遭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正在北京贝满女子中学
读书的谢婉莹(冰心)曾和同学们一起,列队到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集会抗议日本灭亡
中国的阴谋,并交爱国捐。
人恨我——我也……。树叶儿般的一块地,是我的家,
我永远也不忘了他!
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诗、散文集《闲情》。)
晚祷(一)
浓浓的树影做成帐幕,绒绒的草坡便是祭坛——慈怜的月穿过密叶,
照见了虔诚静寂的面庞。四无人声,严静的天空下,我深深叩拜——
万能的上帝!
求你丝丝的织了明月的光辉,作我智慧的衣裳,
庄严的冠冕,我要穿着它,
温柔地沉静地酬应众生。烦恼和困难,在你的恩光中,一齐抛弃;只刚强自己保守自
己,永远在你座前作圣洁的女儿,光明的使者,
赞美大灵!四无人声,严静的天空下,只慈怜的月
照着虔诚静寂的面庞。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二日。
水》。)遗书
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两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在我
精神上,有永远的存在。我们自从相识起,都是在一处。
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态显著了以后,才分离的。两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质上便永远和我隔
绝了——今日为忆念她,又读她在海滨养病时寄我的几封信,无端又引起我无穷的怅惘!精
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许我发表你的遗书么?
四,十,一九二二。
一
冰心:
和你相别不过九点钟,我已和你替我介绍的朋友海女士相见了。怪不得你这样的仰慕
她,阵阵的浪花,使人坐对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车站来接我。她的园子里,玫瑰花都开遍了。她把我安置在三层
楼上,卧处却在露台的凉篷下;因为我的病是要海风来疗治的。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坐在阑
边。海面黄昏的景物,是怎样的可爱呵!晚霞也正临照着。一日的火车,很使我乏倦,不能
多写什么。明天早起,精神较好的时候,可以详细的报告你。
母亲大概是过两天回去,家里还有事,她送我来,不能住得长久。她应许每两个礼拜来
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里寂寞么?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见罢!宛因
二
冰心:
在这里真是一种从前没有经过的生活。昨晚我独自睡在露台上,母亲和姑母在旁边坐了
一刻,替我覆盖好了,叮嘱了几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啸,我觉得有一种不可言
说的空灵和惆怅。新凉真是逼人呵!——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阳光,将我的灵魂唤醒了。无边的波浪上闪烁的金光衬着东山的晓
色,这景物都陈列在我的眼底。
我不能描写,也更不敢描写。我只静静的坐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下楼后和母亲、姑母,一同在园子里葡萄架下用着早餐。
朝爽迎人,海滨的天气,毕竟和城市不同!——姑母真是个福人,可惜她没有儿女,太
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园子都极精致;山脚下还有她的田地,佃户也很多。她说过两天还要带
我绕着海滨,去看农夫们秋收。
她极爱我,也极喜欢有我的朋友来看我。不知道两星期后,母亲回去再来时,你能否和
她一同来?宛因三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没有回复你,因为我又觉得不很舒服。医生也来看过,只开了方,没有
说什么。
这时母亲已走了,我送她到车站又回来了,我是不能离开母亲的,但现在也无可奈何。
她一去了,一切都觉得泛泛无着;往深里说,就是不知我还是我。惆怅,离开母亲的惆怅
呵!
近日又阴了天,凉多了。姑母不许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谈些话儿。姑丈
早故去了,我虽未曾见过他,但从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像片便悬在
厅屋里,眉宇间充满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里,连坟墓都没有——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
市的原因——姑母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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