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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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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

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心!你要

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极粗糙,极不合法

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

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细细的,

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不配说理解;然而

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读过西文的还好一点——

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够了解;既不了解,自然就不喜欢读它。结果是文学自文学,民众自

民众,永远不能携手。——我自己也曾试译过几次,译完自己重读,也觉得生涩不堪。因为

太直译了,就太生拗;太意译了,又不能传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浅,但因着文字

的差异,这难处是一定有的。在新文学还很幼稚的时代,我们应当等候它慢慢的淘汰进化,

不必有什么很严重的批评,和太高远的希望。冰心,我们努力做体谅人的人罢!

至于创作一方面,我以为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派别的

成见,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预想到读者对于这作品的批评和论调。写完了,事情就

完了,这样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顾忌了,弄得百不自由,畏首畏尾,结果就是批评

家和读者出意思,派作者来创作,与科举时作场屋的文章何异?而且作品在前,主义在后;

创作者在前,批评家在后,作者万不可抹杀自己!——自然我不是说绝对不容纳批评家和读

者的意见与劝告。为着整饬仪容,是应当照一照镜子的;但如终日的对着镜子,精神太过的

倾向外方,反使人举止言笑,都不自如,渐渐的将本真丧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这作品出

去,是能起反响的,那又何妨在振笔直书之后,付之一炬,让它永久消灭在灰烬之中呢?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

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

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然而有的人却不能融化运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

崎的理论,徒然引起许多无谓的反动力,消磨有用的创作的光阴,于评驳辩难之中,令人痛

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辩论,只注意他自己的创作!

太放言了,请你严重的批评一下!夜已深了,再见。宛因十月二十二日夜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

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

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

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

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

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

——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

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

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

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

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

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

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

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

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困极,

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宛因十一月八日早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

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

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

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

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

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

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

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

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

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

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

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

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

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

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

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回校,——

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

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一时喜

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光。村舍也似雪

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

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

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悟性极

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勤奋,前途真不可

限量!——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

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而且我也

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应雪中出

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

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看书后心

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

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友,使我

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考事必是

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我的朋友!再见

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

冰心:

病榻上过了一冬,两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

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浅红衫的

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于年轻

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自己却不喜欢穿。

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工夫——

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软适体。晚饭后,

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

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

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中的花

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春假

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宛因二月二十四日夜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

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微微的听

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临别时凄惶的话

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别一般。

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的魂灵

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从前已说得很

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常常的将

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们的悲苦——可怜

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说、散文集《超人》。)

玫瑰的荫下

衣裳上,书页上,都闪烁着

叶底细碎的朝阳。我折下一朵来,等着——等着,浓红的花瓣,

正好衬她雪白的衣裳。冰凉的石阶上,坐着——坐着,等她不来,只闻见手里

玫瑰的幽香!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

诗、散文集《闲情》)

人间的弱者

本是顽石一般的人,为着宇宙的庄严,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

顽石!这样坚凝,

何尝不能在万有中建立自己?宇宙——

母亲——这几重深厚的圈儿,便稍有些儿力量,

也何忍将来抵抗!“不能”——“何忍”,本是顽石一般的人,竟低下头儿,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不忍

我用小杖将网儿挑破了,辛苦的工程

一零时便拆毁了。我用重帘窗外的光明

一零时便隐没了。我用微火幽深的诗情

一霎时便消灭了。我用冰冷的水儿

将花上的蒂叶冲走了。无聊的慰安

一霎时便洗荡了。我用矫决的词儿将月下的印象掩没了,自然的牵萦

一霎时便斩绝了。这些都是“不忍”呵——

上帝!除了“不忍”,我对众生

更不能有别的慰藉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一日。

水》。)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

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他

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

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

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

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

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

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

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

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

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

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

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

“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

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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