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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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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

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的

坐着,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妹妹疲乏的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

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

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

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的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

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

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

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

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

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

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

我们好插在棚子上……”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

“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

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

“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

“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

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

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

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

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

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

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

罢!”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

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

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

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

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

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

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

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

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

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说、散文集《超人》。)

往事(一)——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灵脆弱

者,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

拾起来看;含泪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

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

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的。有浓

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

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

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说到同心处,

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

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

“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

在何处。”——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

里,要拒绝这个!三

“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

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

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墙

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

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

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

儿,慢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的和

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

一会儿这场里便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明使者,

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剧完了,人

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我要说

的?但我既这样的上了台,就必须这样的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宫,经过了光明

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但在无限

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的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

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

人,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六

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的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

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

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

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

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

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

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

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

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

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

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

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

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

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

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华和

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

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九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

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

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

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

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

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渐渐的扩大起

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

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一○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

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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