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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4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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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檀香,灵桌前连一个火盆也没有,金银纸箔也没有被叠起焚化,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出
去就对人说:“人家都说谢家孩子孝顺,我看他们连‘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听到这句
话的另一位长辈又把这话传给我们,我们只有相对苦笑。
真的,在我们家里,很少听见“孝顺”这两个字。当我们1911年从烟台回到福州大
家庭时,父母亲只嘱咐我们说:
“回去在大家庭里不能那么‘野’了,对祖父尤其要尊敬。”
回去在大家庭里,祖父也从来没有教训我们要“孝顺”。
倒是我的三个小弟弟彼此嘲笑时,例如父母亲吩咐做一件事情,有一个抢先做了,得了
夸奖,其余的两个就站在远处,笑着说:“孝子,真孝顺,廿四孝加上你,廿五孝了!”于
是又引起一番吵架。
大概那时我们都看过《二十四孝》那本书,其中有“王祥卧冰”、“孟春哭竹”等极不
科学的愚孝的表现。尤其是“郭巨埋儿”,我认为那是最不人道而且是最不孝的一件事,因
为儿子分吃了父母的食粮,就把儿子活埋了,那是什么心理?!
要丢掉儿子,就是把儿子卖了也不至于伤父母的心。他的所以要“埋儿”,只为的是掘
地得到金银为伏笔!尽孝为的是得到金银,这“居心”还“可问”吗?
我想《论语》里谈到“孝”时最多,孔子是因人施教的,对“孝”字有不同的解释。但
也有使人不解的地方,如:“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我认为那也看那“父”是什
么样的人,假如那“父”是岳飞,不必说“三年无改”,就是“终身”也不能改;假如那
“父”是秦桧,那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学的!
我又去翻了《孝经》,看到了《谏诤章》,我心里廓然开朗,特此恭录如下:
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重复一句,极言其不可也,
冰心注)。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候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
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
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
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抄完这一段,我真是“心悦诚服”了。此孔子之所以为“至圣先师”也!
1991年11月16日之晨(本篇发表于《随笔》1992年第2期。)
关于男人(之十二)
十四我们全家人的好朋友——沙汀我和沙汀认识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一位年轻同志把我
带到东总布胡同作家协会东院一座小楼里,张天翼住在楼下,沙汀住在楼上,我们同时见了
面,从此就常常在一起开会谈话,渐渐地熟悉起来了。
关于沙汀的人格之高尚,文格之雄浑,大家都有定论,不用我说了,我只谈谈他和我家
每一个人的交情。
我的老伴吴文藻,是学社会人类学的,我们两个人隔行如隔山,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
的朋友,我们看见对方的朋友来了,除了寒暄之外,很少能参加谈话。唯有沙汀是文藻最欢
迎的人,而且每次必留他吃饭,因为沙汀能和他一起喝茅台酒,一面谈得十分欢畅!
文藻喜欢喝酒,这是自幼跟他父亲养成的习惯,我却不喜欢他喝酒,认为对他身体不
好。他的朋友和学生总是送他茅台酒,说是这酒强烈而不“上头”,就是吃了不头晕,于是
我们厨柜里常有茅台酒。八五年文藻逝世了,沙汀来看我时,我把柜里的一瓶茅台酒送他。
他摇摇头说:“如今我也不喝酒了!”
四十年代我们在四川重庆郊外的歌乐山住过五年。我的孩子们都是在四川上的小学,学
的是一口四川话(至今她们在背“九九表”的时候,还用的是四川话),非常欢迎能说四川
话的客人。沙汀说的是一口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因此他一来了,她们就迎上
来,用四川话叫“沙伯伯,沙伯伯!”而且总要参加我们的谈话,留恋着不肯走开。
沙汀听觉一向不太好,因此我们从来不打电话,他来了听话时,也常由同来的小伙子在
他耳边大声地说。如今听说他视觉也不行了,又误用了庸医的药,以致双目失明,要回到老
家四川绵阳去了。我的外孙陈钢去给他照相时,我让他带上一个橡皮圆圈送给沙汀爷爷。我
认为凡是有一两处感官不灵的人,其他的感官必定格外灵敏。我想沙汀回到温暖舒适的故乡
气氛里,又有温柔体贴的女儿和他作伴,在他闲居时候,捏着这个橡皮圈,一边练手劲,一
边也会想起远在北京、永远惦念他的一个老友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中国作家》1992年第1期。)
在介绍中国出版的黎巴嫩的作品的会上的书面发言
我非常高兴在1926年得到了一本纪伯伦自己用英文写的《先知》。我为他的“满含
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所感动,而把它翻译过来的。我最喜爱的警句是: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我看小说的时候
我的书桌上总有几本新来的文艺刊物,而且多半是小说。
我不能让那些刊物总堆在那里,在清理之前,我总要草草地看它一遍。
我看小说,总是先看熟人写的,这些作者我不一定都认识,但熟悉她(他)们的性格和
文风。
我看小说,总是先看女作家写的。因为女作家小说里的女人,总是真实的跃然纸上!过
去的就不多提了。如“收获”,今年第一期里女作家陆星儿写的《小凤子》,就是一个极好
的例子。
我看小说,总是先看短的,以后再看长的。我的时间很零碎,往往有客人来打断我的读
兴。
我看小说,爱看那些没有结局的,使我多一些探索,多一些回味。
我不爱看那些风、花、雪、月,写景多于叙事的作品。看时觉得很热闹,过后却一点印
象也没有!
我不爱看中国人写小说写得像译文那样地冗长、别扭。
我不爱看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寂寞!
介绍一篇好小说——刘平的《代笔》《小说月报》是我最爱看的文艺刊物。这一期(9
1年11期)女作家的小说还特别地多,如张洁、铁凝的……读了我发出如晤故人的微笑。
谁知道看到最后一篇刘平的“代笔”,使我心魂悸动!好容易平静的心潮,又汹涌起来了!
《书讯报》有信给我,让我在它的第四版“作家与作品”
上写文章,还说是将于杨花似雪的阳春三月出“春播专栏”,还要“名人写名人”。这
般地郑重!
我不是名人!这位刘平同志,我以前没有看过他的文章,也没听说过他的文名,在一般
读者的眼里,可能算不了一个名人吧。但我不能不介绍他这篇小说,写得太精彩了!
《代笔》这篇文章不长,只写一位教了三十多年书的老教师,还是“一贫如洗”,写文
章也拿不到多少钱,只好每星期天出到街口,为人代写书信。
现在是有文化的人少,有钱的人多,他惊奇地发现这“代笔”的钱,来得很容易。
有一天,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稚气而又“世故”的小伙子,来请他写信给一位朋友,信要
这样写:
别念那臭师范了!出来当个教书匠,能挣几个子儿?
我这儿正急用人,你快来,除了吃住,我每月还能给你四百块钱!
老教师一算,四百块加上吃住,等于他半年工资了,他看着那小伙子的脸,心里一激
灵,问:“那受信人叫什么名字?
在哪里读书?”原来那受信人正是他自己在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就学的儿子张小刚!
老教师气得拧上了笔帽,不写了!
那小伙子说,“怕我不给钱吗?”一面把崭新的十元大票扔在桌上。
老先生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吼着说:“不写,给多少钱也不写!”他吼的多么痛快?金
钱是什么东西?
关于今日中国“有钱而没有文化的人太多了”的问题,我谈过多少次了。“万般皆上
品”(1987年7月),“我请求”(1987年10月),“开卷有益”(1989年
10月),等等,而这些文章和那些政治报告上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一样,都没有起
过什么作用!
这一次我要把《代笔》里的老教师的狮子吼,送到《书讯报》的“春播时节”专栏里,
希望它能随着杨花似雪的春风吹到关心国家前途的中国人民心里,大家冷静地听听吧!19
91年12月15日“大雪”这天下了大雪
我永远喜欢下雪的天!
大约三四岁吧,我记得我的奶娘把我抱到窗台上,望外看下雪的天,说:“莹官呀,你
看这雪多大!俗话说‘大雪纷纷下,柴米油盐都落价。’”那时我还不懂“柴米油盐”对一
个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落价”了又有什么好处?只觉得下了大雪,天上地下都锃亮锃亮
地晃眼。
我们出去又听见路旁金钩寨的农民们,都喜笑颜开地说:
“‘大雪兆丰年’,明年不怕吃不饱了!”原来大雪和吃饱饭还有这么大的关系!
从我会认字起,母亲就教给我说:一年四季,就有二十四个“节气”,如:立春、立
冬、雨水、芒种等等,但是“雨水”那天就不一定下雨,因此我也常去注意它。
今年十二月七日早起,只看见窗外一切都白了!四围的楼瓦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
地上和人们停放在门口的许多辆自行车上,也蒙上厚厚的一层雪被。而我周围的空间里还是
下着千千万万朵柳花似的漫天匝地的大雪!我又想起几句古诗,一是一位“寒士”抒发他的
郁抑心情之作:
填平世上崎岖路冷到人间富贵家
还有一首忘了是哪位名诗人写的:出门一笑大江横龙蟠虎踞三分地留与先生拄杖行
看这位老诗人的心境是多么喜悦,多么超逸、多么豪迈!
而我在“照眼明”的光景里,眼前既没有“溪山”,门前也没有“横”着一条大江,我
的住处也不是“龙蟠虎踞三分地”,而且我除了用“助步器”之外,连“拄杖”也不能行走
的!
但是我低头看了书桌上的日历的“今日大雪”字样,还是高兴地想:“我们五千年古国
讲的‘节气’,还是真灵!”
(本篇最初发表于《散文》1992年第3期。)1992年我与古典文学
我从5岁会认字读书起,就非常地喜爱中国古典文学。从《诗经》到以后见的《古文观
止》、《唐诗三百首》、《古今诗词精选》等,我拿到后就高兴得不能释手。尤其对唐诗和
宋词更为钟爱,以后又用元曲作我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我的初期写作,完全得力于古典文
学,如二三十年代的《寄小读者》、《往事》等,内容是抒情多于叙事,句子也多半是文
言。
我觉得中国古典文学,文字精炼优美,笔花四照,尤其是诗词,有韵律,有声调,读到
好的,就会过目不忘。我在谈“诗”时曾说过:谈到“诗”,我是“不薄今人爱古人”的,
因为白话诗无论写得多好,我欣赏后就是背不下来。
中国古典文学中充满了美好的词汇,在翻译外国诗文时,也很得力。我只懂得英文,只
要外国作者是用英文写的,我就愿意尝试(我不喜欢重译),如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吉檀迦
利》、《园丁集》和几个短篇小说,因为我曾在1955年和1957年两次访问过印度,
又曾到过泰戈尔故居,对于印度的山水人物,比较了解,翻译时就不感到费力。至于亚剌伯
的诗人纪伯伦的《先知》和《沙与沫》,只因他写的都是人类共同的人情物理,没有什么亚
刺伯的特色,虽然我没有去过亚刺伯,译来也不困难。
总而言之,在创作和翻译上,精通中国古典文学,都有很大的帮助,尤其是在翻译上,
如不娴熟中国文学“词汇”,就不能“得心应手”地做到“信”、“达”、“雅”中的
“雅”字的。1992年1月3日欲雪之晨《许怀中散文新作选》序
我的故乡福建是祖国南疆沿海而多山的省份,它的山水的雄伟灵秀是描写不尽的。我回
到故乡时才十一岁,只在福州城内外看过“三山”和鼓山,看得少又写不出来,辜负了故乡
的山山水水。
幸而有位我的乡亲,散文名家许怀中教授,写了一本《香山翠湖集》①,他的那枝生花
的妙笔,把故乡的历史、风俗、人物,尤其是山水,描写得精深细腻,情境交融。不读到他
的散文,就无从领会到福建这一片土地壮丽灵秀的一切!我愿海内外的中国人民和能读中文
的外国朋友,都来阅读这本好书,从中就能瞻仰并欣赏到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
上,有这一片特别能使中国人民引以自豪的地方!
冰心1992年1月6日微雪之晨①《香山翠湖集》出版时易名为《许怀中散文新作
选》,作家出版社1992年致许怀中①
怀中乡亲:
去年病了一场,进了医院(房颤),把您的《香山翠湖集》序写晚了,心中非常不安,
兹匆匆写上,不知可用否?顺祝春节合第吉祥!
冰心一九九二、一、七。
①许怀中,1929年生,福建仙游人。1957年调厦门大学中文系执教,1983
年晋升教授,调任福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任福建省文联主席。主要著作有《鲁迅与中国古
典小说》、《鲁迅与文艺思潮流派》。散文集《秋色满山城》等。关于文学研究会
舒乙来要我给“文学研究会成立七十周年”写篇纪念文章,他说“文学研究会的会员如
今只有三位了,您是其中之一,应该写一篇回忆的东西”。
说来惭愧,七十年以前,我才22岁,是北京燕京大学文科三年级的学生。我之所以成
为文学研究会的会员,是我的燕大同学许地山和瞿世英替我签上名的,事前并没有通知我!
文学研究会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开会的时候,因为会员中如叶圣陶先生,周作人先生
等,都是我的长辈,我实在没有胆子去参加。
在和文学研究会会员的来往中,有许地山和瞿世英以及郑振铎,那都是因为有同学和同
乡的关系,而不是以文学研究会会员的身份来接触的。
现在可以回忆到的一段趣事,就是那时周作人先生是燕大国文系的教授,我上了他的
课,我的毕业论文《元代的戏曲》也是由他审阅的,但他没有细看,原样交还给我,说“就
这样吧”,于是我就“轻而易举”地交了毕业论文,虽然我交得比同班们都晚。
这时还忆起一桩笑话:为的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我开始写作时,就用“冰心”为笔名,
周先生只知道我的学名——谢婉莹,他在讲新文学课时还讲授过《繁星》和《超人》,我只
是和同班们一起低头听着。1992年1月15日阳光满案之晨新春寄语
《科技日报》让我写“新春寄语”,我当时真不敢答应,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对于国计
民生,科技工作者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个略懂一点文艺的老人,能向他们讲些什么呢?
昨天照例到医院做一月一次的身体检查,在上午万车如蚁之中,作协的年轻司机,一面
紧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一面却开起车上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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