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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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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一句唐诗,而并不显自己才拙。
只是前人词句先得我心,不必费事更易,可以一直袭用。元曲中此类极多,大家略不介
意。以上两端,元作家的自由气派,大可效法!
元曲的大概,我自己所知道的,都尽于此了。在起意做这篇论文之先,我几乎不知元曲
是何物。及是商量定了,下手研究的时候,又以时间太短,曲本太多,参考的范围太广,每
书都只匆匆一过,未曾细味,还有许多连看都没有看的。匆匆草出这篇来,未免对不起这一
时代空前的文学,对于古人和来者,我都抱着十分的歉仄!在我自己一方面,无意中发现了
这一大部分的文学领土,这一部分又成了我现在所最叹服最喜爱的,这却是一桩很快心的事
!
关于元曲研究的书,我自己很缺乏,学校图书馆里的也不完全。蒙周作人,顾名,许地
山诸教授借给我许多,又指导我研究的方法,谨在此附带感谢。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日脱稿参考书籍:
《元曲选百种》臧晋叔校
《元曲三十种》
《太平乐府》杨朝英编《阳春白雪》杨朝英编
《曲苑》十卷十四种
《宋元戏曲史》王国维
《戏曲史》吴梅
《词余讲义》吴梅
《中国文学史》朱希祖
《东洋史》
曲选外杂剧若干种……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京学报》1927年6月第1卷第1期,署名谢婉莹。)
闲情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的挑开了一本新寄
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
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
,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
——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
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
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
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
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的,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
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
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
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
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
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
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
——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
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
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波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
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
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后收入诗、散文集《闲
情》。)
寄小读者
通 讯 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刊
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
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
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
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
们帮助我,提携我,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
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
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的和我
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
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
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
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
还是前门远呢?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倘
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
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
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也
请你们饶恕我。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
来写这通讯。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
这信该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
冰 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 讯 二
小朋友们:
我极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讯里,便劈头告诉你们一件伤心的事情。然而这件事,从去年起
,使我的灵魂受了隐痛,直到现在,不容我不在纯洁的小朋友面前忏悔。
去年的一个春夜——很清闲的一夜,已过了九点钟了,弟弟们都已去睡觉,只我的父亲
和母亲对坐在圆桌旁边,看书,吃果点,谈话。我自己也拿着一本书,倚在椅背上站着看。
那时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静的。
一只小鼠,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出来,慢慢的吃着地上的饼屑。这鼠小得很,它无猜的,
坦然的,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看我——我惊悦的唤起来,母亲和父亲都向下注视了。四面
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灯影下照见它很小很小,浅灰色的嫩毛,灵便的小身体,一
双闪烁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们,请容我忏悔!一刹那顷我神经错乱的俯将下去,拿着手里的书,轻轻地将它
盖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着书页,我觉得它柔软的小身体,无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我按着它的手,方在微颤——母亲已连忙说:“何苦来!这
么驯良有趣的一个小活物……”
话犹未了,小狗虎儿从帘外跳将进来。父亲也连忙说:“快放手,虎儿要得着它了!”
我又神经错乱的拿起书来,可恨呵!
它仍是怡然的不动。——一声喜悦的微吼,虎儿已扑着它,不容我唤住,已衔着它从帘
隙里又钻了出去。出到门外,只听得它在虎儿口里微弱凄苦的啾啾的叫了几声,此后便没有
了声息。——前后不到一分钟,这温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飕的着了一箭!
我从惊惶中长吁了一口气。母亲慢慢也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我说:“我看它实在小
得很,无机得很。否则一定跑了。
初次出来觅食,不见回来,它母亲在窝里,不定怎样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堕落了,我实在堕落了!我若是和你们一般年纪的时候,听得这话,一定要
慢慢的挪过去,突然的扑在母亲怀中痛哭。然而我那时……小朋友们恕我!我只装作不介意
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时候到了,我回到卧室里去。勉强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里
不知怎样才好——我没有换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这种状态之下,静默了有十五
分钟——我至终流下泪来。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时读书至夜深,再看见有鼠子出来,我总觉得忧愧,几乎要避开。
我总想是那只小鼠的母亲,含着伤心之泪,夜夜出来找它,要带它回去。
不但这个,看见虎儿时想起,夜坐时也想起,这印象在我心中时时作痛。有一次禁受不
住,便对一个成人的朋友,说了出来;我拚着受她一场责备,好减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却失
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针尖大的事,也值得说说!”她漠然的笑容,竟将我以下
的话,拦了回去。从那时起,我灰心绝望,我没有向第二个成人,再提起这针尖大的事!
我小时曾为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在造
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时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但如今堕落了……
今天都在你们面前陈诉承认了,严正的小朋友,请你们裁判罢!
冰 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通 讯 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
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
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
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
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
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
“别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
迹呵!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
——车在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霭里,淡到欲无。
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镑镑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阳极
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
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车稍
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
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
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犊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
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
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
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
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
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阳那边的窗帘,都严严
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阴已极。除了单调
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
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
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书此不但自
慰,并以慰弟弟们和记念我的小朋友。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通 讯 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
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
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镖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更有小女孩,
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
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
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
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
醉。江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
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
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
经四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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