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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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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
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
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
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
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
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
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
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
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
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
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
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
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
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
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十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
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
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
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
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
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
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
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
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
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
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
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
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
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
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
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
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
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
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
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
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
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
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
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
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事》。)山中杂记——遥寄小朋友
大夫说是养病,我自己说是休息,只觉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过了半年多。这半
年中有许多在童心中可惊可笑的事,不足为大人道。只盼他们看到这几篇的时候,唇角下垂,
鄙夷的一笑,随手的扔下。而有两三个孩子,拾起这一张纸,渐渐的感起兴味,看完又彼此
嘻笑,讲说,传递;我就已经有说不出的喜欢!本来我这两天有无限的无聊。天下许多事都
没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样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热得头昏。此时近午,却又阴云
密布,大风狂起。廊上独坐,除了胡写,还有什么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一)我怯弱的心灵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
斋》,什么《夜谈随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的
惴惴的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的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
许伸进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地,结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冢,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
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像我这般年纪的
时候,还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
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
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
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怯弱的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二)埋存与发掘
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了三餐和试验体温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医生和看护都不来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时再现的时候,从前的爱好,都拿来重温一遍。
美国不是我的国,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缘,在这里游戏半年,离此后也许此生不
再来。不留些纪念,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几乎每日做埋存与发掘的事。
我小的时候,最爱做这些事:墨鱼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纸粘成的小人等等,无论什么
东西,玩够了就埋起来。树叶上写上字,掩在土里。石头上刻上字,投在水里。想起来时就
去发掘看看,想不起来,也就让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里。
病中不必装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游山多半是独行,于是随时随地留下许多纪念,
名片,西湖风景画,用过的纱巾等等,几乎满山中星罗棋布。经过芍药花下,流泉边,山亭
里,都使我微笑,这其中都有我的手泽!兴之所至,又往往去掘开看看。
有时也遇见人,我便扎煞着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本来这些事很难解说。人
家问时,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们更喜欢追问,我只有躲着
她们。
那一次一位旧朋友来,她笑说我近来更孩子气,更爱脸红了。童心的再现,有时使我不
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养,自然血气旺盛,脸红那有什么爱不爱的可言呢?(三)古国的
音乐
去冬多有风雪。风雪的时候,便都坐在广厅里,大家随便谈笑,开话匣子,弹琴,编绒
织物等等,只是消磨时间。
荣是希腊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常在一处玩。
她以古国国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国的女孩子戏笑口角。
我不会弹琴,她不会唱,但闷来无事,也就走到琴边胡闹。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几个简单
的熟调子。于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罢,这是什么音乐?”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说:
“你们懂得什么?这是东西两古国,合奏的古乐,你们哪里配领略!”琴声仍旧不断,
歌声愈高,别人的对话,都不相闻。
于是大家急了,将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从后面连椅子连我,一齐拉开,屋里已笑
成一团!
最妙的是连“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国调子,一经我们用过,以后无论何时,一听得
琴声起,大家都互相点头笑说:“听古国的音乐呵!”(四)雨雪时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点下十八度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廊下睡觉。
每夜最熟识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过只是点点闪烁的光明,而相看惯了,偶然不见,
也有些想望与无聊。
连夜雨雪,一点星光都看不见。荷和我拥衾对坐,在廊子的两角,遥遥谈话。
荷指着说:“你看维纳司(Venus)升起了!”我抬头望时,却是山路转折处的路灯。
我怡然一笑,也指着对山的一星灯火说:“那边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都成了满天星宿。真的,雪花隙里,看不出天空和
山林的界限,将繁灯当作繁星,简直是抵得过。
一念至诚的将假作真,灯光似乎都从地上飘起。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动,不必半夜梦
醒时,再去追寻它们的位置。
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五)她得了刑罚了
休息的时间,是万事不许作的。每天午后的这两点钟,乏倦时觉得需要,睡不着的时候,
觉得白天强卧在床上,真是无聊。
我常常偷着带书在床上看,等到看护妇来巡视的时候,就赶紧将书压在枕头底下,闭目
装睡。——我无论如何淘气,也不敢大犯规矩,只到看书为止。而璧这个女孩子,往往悄悄
的起来,抱膝坐在床上,逗引着别人谈笑。
这一天她又坐起来,看看无人,便指手画脚的学起医生来。大家正卧着看着她笑,看护
妇已远远的来了。她的床正对着甬道,卧下已来不及,只得仍旧皱眉的坐着。
看护妇走到廊上。我们都默然,不敢言语。她问璧说,“你怎么不躺下?”璧笑说:“我
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难受。”看护妇道:“你今天饭吃得怎样?”璧惴惴的忍笑的说:
“还好!”看护妇沉吟了一会便走出去。璧回首看着我们,抱头笑说:“你们等着,这一
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见看护妇端着一杯药进来,杯中泡泡作声。璧只得接过,皱眉四顾。我们都用毡
子藏着脸,暗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护妇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颓然的两手捧着胸口卧了下去,似哭
似笑的说:“天呵!好酸!”
她以后不再胡说了,无病吃药是怎样难堪的事。大家谈起,都快意,拍手笑说:“她得
了刑罚了!”(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号,是我所喜爱的,觉得比以前的别的称呼都
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蛮族。黑发披裘,以雪为屋。过的是冰天雪地的渔猎生涯。
我哪能像他们那样的勇敢?
只因去冬风雪无阻的林中游戏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处。我经过,
虽然我们屡次相逢,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们往往的停了游走,注视着我,互相耳语。
以后医生的甥女告诉我,沙穰的孩子传说林中来了一个Eski-mo。问他们是怎样
说法,他们以黑发披裘为证。医生告诉他们说不是Eskimo,是院中一个养病的人,他
们才不再惊说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简单了好些,这是第一件可羡的事。曾
看过一本书上说:“近代人五分钟的思想,够原始人或野蛮人想一年的。”人类在生理上,五
十万年来没有进步,而劳心劳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愿终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
气。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没有行人。我所见所闻,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满意了!
出院之期不远,女伴戏对我说:“出去到了车水马龙的波士顿街上,千万不要惊倒,这
半年的闭居,足可使你成个痴子!”
不必说,我已自惊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我倒愿做Eskimo呢。
黑发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
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
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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