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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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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
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
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
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
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
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
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
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
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
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
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
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
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
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
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
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
的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
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
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
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
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
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
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
——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
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
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
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
“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盃*盃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
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
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
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
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
“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
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
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
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
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
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
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
“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
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
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
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
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
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
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
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
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
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
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
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
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
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
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
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
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
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
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
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
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
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
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
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
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
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
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
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
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
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
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
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
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二
亲爱的小读者: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便看见戚叩蒂亚的最高峰。全山葱绿,而峰上却稍赤裸,
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风劲厉,不容易生长树木。天边总统山脉(President
inalRange)中诸岭蜿蜒,华盛顿、麦迭生(Madison)众山重叠相映。不
知为何,我只爱看戚叩落亚。
餐桌上谈起来了,C夫人告诉我戚叩落亚是个美洲红人酋长,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坠
崖自杀。戚叩落亚山便因他命名。她说着又说她记忆不真,最好找一找书看看。我也以山势
“英雄”而戚叩落亚死的太“儿女”为恨。今天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叫《白岭》(TheW
hiteMountains)的,看了一遍。关于戚叩落亚的死因,与C夫人说的不同。
我觉得这故事不妨说给小朋友听听!
书上说:“戚叩落亚可称为新英格兰一带最秀丽最堪入画之高山。”——新英格兰系包括
美东Maine,N.H,Mass,R.I.,Ver-mont,Coun.,六省而言,
是英国殖民初登岸处,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间有河,山下有湖。
新汉寿诸山之中,没有比它再含有美术的和诗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亚山是从一个红人酋长得名。这个酋长被白人杀死于是山的最高峰下。传说不
一,一说在罗敷窝(Lovewell)
一战之后,红人都向坎拿大退走,只有戚叩落亚留恋故乡和他祖宗的坟墓,不肯与族人
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别的与一个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亚只有
一个儿子,他一生的爱恋和希望,都倾注在这儿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着族人会议的事,他
须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这儿子受长途风霜之苦,便将他交托给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儿子
在康璧家中,备受款待。只一天,这孩子无意中寻到一瓶毒狐的药,他好奇心盛,一口气喝
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亚回来,只得到他儿子死了葬了的消息!这误会的心碎的酋长,在他负
伤的灵魂上,深深刻下了复仇的誓愿。这一天康璧从田间归来,看见他妻和子的尸身,纵横
的倒在帐篷的内外。康璧狂奔出去寻觅戚叩落亚,在山巅将他寻见了。正在他发狂似的向白
人诅咒的时候,康璧将他射死于最高峰下。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红人族中的神觋。他的儿子与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灾死在康
璧家里。以下的便与上文相同。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个无罪无猜的红酋,对白人尤其和蔼。只因那时麻撤出色(Ma
ssachusetts)百姓,憎恶红人,在波士顿征求红人之酋,每头颅报以百金。于
是有一群猎者,贪图巨利,追逐这无辜的红酋,将他乱枪射死于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亚,在他将死未绝之时,张目扬齿,狂呼的诅咒说:‘灾祸临到你们了,
白人呵!我愿巨灵在云间发声,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罚给你们。我戚叩落亚有一个儿子,而
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杀死!我愿闪电焚灼你们的肉体,愿暴风与烈火扫荡你们的居民!
愿恶魔吹死气在你们的牛羊身上!愿你们的坟墓沦为红人的战场!愿虎豹狼虫吞噬你们的骨
殖!我戚叩落亚如今到巨灵那里去,而我的诅咒却永远的追随着你们!”
这故事于此终止了。书上说:“此后续来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灾人祸,相继而
来;暴风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红人的侵袭,岁岁不绝。然而在事实上,近山一带的居民,
并未曾受红人之侵迫,只在此数十年中不能牧养牲畜,牛羊死亡相继。大家都归咎于戚叩落
亚的诅词。后经科学者的试验,乃是他们饮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质的缘故。
“戚叩落亚的坟墓,传说是在东南山脚下,但还没有确实寻到。”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看夕阳自戚叩落亚的最高峰尖下坠,其红如火!连那十
八世纪的老屋都隐在丛林之中时,大地上只山岭纵横,看不出一点文化文明之踪迹!这时我
往往神游于数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额插羽,奔走如飞的红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
红人身躯壮硕,容貌黝红而伟丽,与中国人种相似,只是不讲智力,受制被驱于白人,便沦
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天到康卫(Conway)去,在村店中买了一个小红泥人,金冠散发,首插绿羽,
头上围着五色丝绦,腰间束带。我放他在桌上,给他起名叫戚叩落亚,纪念我对于戚叩落亚
之追慕,及此次白岭之游。等到年终时节,我拟请他到中国一行,代我贺我母亲新春之喜。
——匆此。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岭。通讯二十三
冰季小弟:
这是清晨绝早的时候,朝日未出,朝露犹零,早餐后便又须离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
望着白岭,却又不能不偷这匆匆言别的一早晨,写几个字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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