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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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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表妹笑着说:“谁管
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
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
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
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
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
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
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
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
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
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
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
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
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
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
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
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
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
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
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
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
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
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
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
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
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
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
了!”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
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
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
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
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
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
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
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
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
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
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
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
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
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
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
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
了!”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
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
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
笑说:“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
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
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
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
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
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
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
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
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
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
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
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
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
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
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
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
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
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
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
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
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
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
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
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
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
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
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
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
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
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
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
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
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
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
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
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
“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
过活!”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
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
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
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以下凡以冰
心署名者,不另注出。)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
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
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
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
“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
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
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
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
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
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
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
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
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
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
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
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
晓得!”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
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
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
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
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
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
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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