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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紫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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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
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象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
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象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
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
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
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
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
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
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
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章
一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
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
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
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
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
…’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
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
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
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
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
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
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
的小眼睛陕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
…” 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 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头刻出来的。
“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
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嘈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
“变的? 还早呢! ……”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胡须,象蛮懂的神气,说,
“利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二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
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象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
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
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
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
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
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
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
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
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
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
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
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
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
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
…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
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
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
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
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产草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象
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
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罗!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
地闪烁。
三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
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
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
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
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
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
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象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
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
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
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
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
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
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罗,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
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
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象两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
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
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
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人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
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
起来的!罗,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
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
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试试那
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象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
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
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
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
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
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四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
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
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
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
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
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
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
再去吧!……”
就象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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