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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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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

“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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