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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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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坐了黄包车,穿过××街,到××路口再坐电车,怎样?”
我向同伴们提议了。
“××路口么?一只八开!〃车夫之一说。①
①一只八开上海话。一角银毫的意思。
“两百钱!〃我们一面说,一面准备〃突围〃。
“一只八开!年三十,马马虎虎罢。〃
这是所谓〃情商〃的口吻了。而且双方的距离不过三四个铜子。于是在双方的〃马马虎虎〃的声音中,坐的坐上,拉的也就开步。
拉我的那个车夫例外地不是江北口音。他一面跑,一面说道:
“年景不好……往年的大年夜,你要雇车也雇不到。……哪里会像今年那样转弯角上总有几部空车子等生意呢。〃
说着就到了个转角,我留神细看,果然有几辆空车子,车夫们都伸长了〃觅食〃的颈脖。
“往年年底一天做多少生意?〃我大声问了。其实我很不必大声。因为这条××街的进口冷清清的并没为的是〃大年夜〃而特别热闹。
“哦—…打仗的上一年么?随便拉拉,也有个块把钱进帐………〃
“那么,今年呢?”
“运气好,还有块把钱;不好,五六毛。……五六毛钱,派什么用场?……你看,年底了,洋价倒涨到二千八百呀!〃
“哦——〃我应了这么一声,眼看着路旁的一家烟兑店,心里却想起邻舍的×太太来了。这位太太万事都精明,一个月前,洋价二千七的时候,她就兑进了大批的铜子,因为经验告诉她,每逢年底,洋价一定要缩;可是今年她这小小的〃投机事业〃失败了,今天早上我还听得她在那里骂烟兑店〃混帐〃。
“年景不好!〃拉我的车夫又叹气似的说:“一天拉五六毛,净剩下来一双空手,过年东西只好一点也不买。……不像是过年了!〃
××路已经在前面了。我们一行五人的当先第一辆车子已经停下来了。我付钱的时候,留神看了看拉我的那车夫一眼。他是二十多岁精壮的小伙子,并不是那些拉不动的〃老枪〃,然而他在这年底一天也只拉得五六毛钱么?
站在××路口,我又回望那短短的××街。一家剃头店似乎生意还好。我立刻想到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曾理发。可是我的眼光随即被剃头店间壁的南货店吸住了。天哪,〃大年夜〃南货店不出生意,真怪!然而也不足怪。像这样小小的南货店,自然只能伺候中下级社会的主顾,可是刚才拉我的车夫不是说〃过年东西只好一点也不买〃么?
“总而言之,××街里没有大年夜。〃
坐在电车里,我这样想。同时我又盼望〃大年夜〃是在南京路、福州路一带。
十字路口,电车停住了。交通灯的红光射在我们脸上。这里不是站头,然而电车例外的停得很长久。
“一部汽车,两部汽车,……电车,三部汽车,四部,五部,………〃
我身边的两个孩子,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这样数着横在前面的马路上经过的车辆。
我也转脸望着窗外,然而交通灯光转了绿色,我们坐的电车动了。啵!啵!从我们的电车身边有一辆汽车〃突进〃了,接着又是一辆,接着是一串,威风凛凛地追逐前进,我们的电车落后了。我凝眸远眺。前面半空中是三公司大厦高塔上的霓虹电光,是戳破了黑暗天空的三个尖角,而那长蛇形的汽车阵,正向那尖角里钻。然而这样的景象只保留了一刹那。三公司大厦渐曳渐近了。血管一样的霓虹电管把那庞大建筑的轮廓描画出来了。
“你数清么?几部?〃
孩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这不是问我,然而我转眼看着这两个争论中的孩子了。忽然有一条原则被我发见了:今夜所见坐车的人好像只有两个阶级,不是挤在电车或公共汽车里,就是舒舒服服坐了黑牌或白牌的汽车,很少人力车!也许不独今夜如此罢?在〃车〃字门中,这个中间的小布尔乔亚气味的人力车的命运大概是向着没落的罢?
我们在南京路浙江路口下了电车。
于是在〃水门汀〃上,红色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我们开了小小的会议。
“到哪里去好?四马路怎样?”
这是两位太太的提议。她们要到四马路的目的是看野鸡;因为好像听得一位老上海说过,“大年夜〃里,妓女们都装扮了陈列在马路口。至于四马路之必有野鸡,而且其数很多,却是太太们从小在乡下听熟了的。
可是两个孩子却坚持要去看电影。
这当儿,我的一票可以决定局势。我主张先看电影后看野鸡。因为电影院〃大年夜〃最后一次的开映是十一点钟。看过了电影大概四马路之类还有野鸡。
于是我们就走贵州路,打算到新光大戏院去。
我不能不说所谓〃大年夜〃者也许就在这条短短的狭狭的贵州路上;而且以后觉得确是在这里。人是拥挤的,有戴了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更有许多穿着绯色的廉价人造丝织品的年青女子;也有汽车开过,慢慢地爬似的,啵啵地好像哀求。两个孩子拖着我快跑(恐怕赶不上影戏),可是两位太太只在后边叫〃慢走〃。原来她们发见了这条路上走的或是站着的浓妆年青女子就是野鸡。
也许是的。因为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掷了许多的〃掼炮〃,拍拍拍地都在那些浓妆的青年女子的脚边响出来,而她们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是欢迎的。〃愈响愈发〃:是她们的迷信。
我们终于到了新光大戏院的门口。上一场还没散,戏院门里门外挤满了人。
而且这些人大都手里有票子。
两位太太站在马路旁边望着那戏院门口皱眉头。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学校里〃打强盗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的面孔。
“就近还有几家影戏院,也许不很挤。〃
我这样说着,征求伙伴们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个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里有了这样的迟疑。〃不管它!反正我们是来趁热闹的。借电影院坐坐,混到一点多钟,好到泥城桥一带去看兜喜神方的时髦女人。〃
又是我的意见。然而两个孩子大大反对。不过这一回,他们是少数了,而且他们又怕多延捱了时间,“两头勿着实〃,于是只好跟着我走。
到了北京大戏院。照样密密的人层。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戏院的现象更加汹汹然可畏。转到那新开幕的金城。隔着马路一望,我们中间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来了。走到戏院门口,我们都忍不住一股的高兴。这戏院还是〃平时状态〃。但是,一问,可糟了!原来这金城大戏院没有〃大年夜〃的,夜戏就只九点半那一场,此时已经闭幕。
看表上是十一点差十分。
“到哪里去好呢?”——大家脸上又是这个问号了。也许新光今夜最后一场是十一点半开映罢?那么,还赶得及。新光近!
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定要看影戏。孩子们是当真要看的,而我们三个大人呢,还是想借此混过一两个钟点,预备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后半夜的风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十一点正,前场还没散,门里门外依然挤满了人,也许多了些。这次我们是奋勇进攻了。五个人是一个长蛇阵。好容易挤了进去,望得见卖票处了,忽然又有些绅士太太们却往外边挤;一面喊着:“票子卖完了。卖完了!〃我疑心这是骗人的。为什么戏院当局不挂〃客满〃的牌子?我不能再〃绅士气〃了。我挤开了几位拦路的时髦女郎,直到卖票处前面,我们的长蛇阵也中断了。卖票员只对我摇手。
好容易又挤了出来,到得马路上时,我忍不住叹口气说:
“虽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货店里,可确是在每家影戏院里!〃
以后我们的行程是四马路了。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样的,也没看见多少艳妆的野鸡之类。〃掼炮〃声音更少。
两个孩子是非常扫兴了。于是〃打吗啡针〃:每人三个气球。
我们最后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没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没有。
十二点光景挤进了南京路的虹庙。这是我的主张。可是逛过了浴佛节的静安寺的两个孩子大大不满意。“没有静安寺那样大〃,是他们的批评。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出来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确也是在这座庙里!
后来我知道过不了年关的商店有五百多家。债权人请法院去封门。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碍〃大上海〃的观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然而调解也等不及,干脆关上大门贴出〃清理帐目〃的谱子也就有二百几十家了。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你猜猜。南京路的铺子有几家是赚钱的?——哈哈,说是只有两家半!那两家是三阳南货店和五芳斋糕饼点心店。那半家呢,听说是冠生园。〃
回家的路上碰见一位乡亲,他这样对我说。
乡亲这番话,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并且我敢断定复杂的“大上海〃市面无论怎样〃不景气〃,但有几项生意是不受影响的,例如我们刚去随喜了来的虹庙。并且我又确实知道沪西①大佛寺的大小厅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们排日定完;这半年里头,想在那大佛寺里〃做道场〃,简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
①随喜佛教用语。游览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时候,里内一个广东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长的一串,挑在竹竿上。我们站在里门口看去,只见一条火龙,渐缩渐短。等放过了我们走进去,依旧是冷清清的弄堂,不过满地碎红,堆得有寸许厚。
1934年2月28日
卷三 上海面面观 上海——大都市之一
一祖孙三代
这一天正是〃冬至〃,并不冷,好像要下雨。下午五点钟光景,天就黑了。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早已开亮了电灯。许多旅客正从刚到站的列车里涌出来,鬼赶在背后似的朝出口处跑着。不多一会儿,那靠近列车的一段月台上已经没有人了,月台出口处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一个大人堆。这当儿,冷清清的列车的二等室门口闪出三个人影来。第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一件花绒的拉练球衣,臂上挂一件夹大衣,不戴帽子。他下了车,旋一个身,把大衣披在肩头,演了个柔软体操式的双臂向上屈伸,一面朝着车门喊道:
“爸爸!小皮箱交给我来拿罢。〃
“要小心呀,〃这样答应着,一口24×14时的西式手提箱就由车门口的一个中年绅士的手里递给了那个拉练球衣的青年,却又找补着说,“你就专管着这个。扶爹爹,有我呢!〃
中年绅士气色很好,看样子顶多四十挂点儿零,穿的是驼绒袍子,外罩马裤呢中装大衣。他一手撩起大衣的下摆,一手扶着一位白须的老人慢慢地下车来。这位老者,就是那青年的祖父,单看他那白胡子,你至少要猜他将近八十,可是你再看他那红啧啧的脸,他那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你会觉得他顶多不过六十四五;实在他是七十二岁,前清咸丰十二年(公历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五路进攻上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刚刚出世,那时候,他的祖老太爷正带了家眷避难在上海的英租界;那时候,这北车站一带哪里会有房子,苏州河以北全是田地,现在的公共租界中区的跑马厅里那时还有小村落呢!
祖孙三代走到车站外边,就雇了一辆祥生气车,去落〃栈房〃。他们祖孙三代中间,那老祖父是十岁那年跟着家眷离开了上海以后,只在十五岁上再来过一次;那父亲呢,自从民国十年以来一年总要来上海这么一次,每次停留个把月,他算得是〃老上海〃;至于那青年,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可是他读书的学校却也是在都市化的X城,所以他对于这陌生的上海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怎样奇怪。独有那七十二岁的老祖父,他脑子里记得的上海还是六十年前的上海,此时坐在汽车里看着马路两旁的洋房那么高,马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那么多,铺子的门前和大玻璃窗里装着那么红得亮得作怪的〃年虹〃广告,——他就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地,心里想道:原来从前的上海连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到西藏路的一家大旅馆,就会着了早一天先住在那边的家眷。这是男男女女一大群:有那位老祖父的五十多岁的大儿子克勤和他的夫人和儿女,有二儿子克让(就是同老祖父来的那位中年绅士)的夫人以及十多岁的小女儿;还有大房里大少爷夫妇和三岁的小孩。老祖父和众人见过,刚刚坐定,猛的就听得头顶上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就是咿咿唔唔的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戏,中间还夹些沙沙的声音。老祖父抬起头来细看,墙上是一个小洞也没有的,只有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声音就像从这木匣子里放出来。
“爹爹,这就是无线电播音!你讨厌它嘈杂么?关了它罢。〃
大房里的大少爷,就是克勤的儿子继成对老祖父说;同时继成的夫人,一位二十三四岁的都市式的少妇,伸手到门边去揿一下,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就没有了。
“哦,哦,怎么就不响了?”老祖父望着墙上那木匣子。
“我关了呢。这里就是开关。〃时髦的大孙媳妇吃吃地笑着说,手指着门边的一个纽。老祖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纽和他乡间家里的电灯开关纽却也差不多,就点着头坐下对大儿子克勤说道:我小时的上海连影子都没有了。什么都是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我才只三四年不来上海,这次几乎连路都不大认得。昨天我头一回听得这无线电在头顶叽叽咕咕响,我也是吓了一跳的!〃克勤笑着回答。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二六十年前的上海
吃过了晚饭,大老爷克勤,二老爷克让,带着大少爷继成一对小夫妇,出门拜访亲友去了。老太爷坐在沙发里,听无线电播音的《渔光曲》。听了一会儿,他就摇手叫〃关住〃了,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说道:
“克勤他们去拜会的周亲家住在什么北京路么?你们叫什么北京路,我就不晓得在哪里,刚才克勤说那就是从前上老太爷在咸丰十年逃难到上海来住过的李家庄,那我就记得了。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后来,听你们的太公说,当初夷场北面就到李家庄为止,西面呢,哦,就到界路(现在的河南路),东面到了黄浦江,南面到洋泾浜,……〃
“洋泾浜么?现在没有浜了。现在叫做爱多亚路。〃拉练球衣的青年,二少爷继美,插嘴说;他这点知识还是今天在火车上听他老子谈起上海那一条马路最阔的时候得来的。
“哦,哦,那时候的夷场不过八百三十亩地皮,〃老祖父捋着胡子只管他自己说下去,〃那时候还只有英国一国的租界,——这是道光二十六年八月里上海道台姓宫的经手办的案子。〃
“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鸦片战争《南京条约》订定的五口通商罢?〃二少爷继美又插嘴说。
“什么一千几百年?鸦片之战是道光二十二年!〃老祖父不懂得什么〃公历〃;他挺起眼睛想了一想,就又接着说:“可是,上老太爷带了你们的太公他们逃难到上海的时候,是咸丰十年。长毛已经得了苏杭,那时候,夷场也比从前大了,李家庄也划进英国租界去了,北面的界线到苏州河为止,西面的,也推广到泥城浜。……〃
“哦哦,说起来,〃大老爷克勤的次女珍小姐也忍不住插嘴了,“昨天爸爸说,这西藏路从前就是泥城浜,我们住的这个旅馆底下,从前说不定还是些乱坟堆呢!真真变得快!爹爹,既然叫它浜,想来从前这里有水罢?〃
“怎么没有!〃老祖父眼睛里显出得意的神气来,“还有桥,就叫做泥城桥。那边外国人跑马的地方你们现在叫做跑马厅的,我小时看见还是个小小的村坊。〃
“对了,昨天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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