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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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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客人有尽先验放行李的优先权〃的证明纸,我将这纸向法国人一扬,于是他从安南人手里拿过我的文书皮包来还我,用英语说:“你是头等舱客人。抱歉。〃不过我仍旧张开文书皮包的口来,他张望了一下,就完了,——算是〃尊重〃头等舱客人,没有搜我的身上。
我们在〃黑房子〃外面等着,看见行李一车一车来了,我们的和别人的混乱的放着,伕子们推着,在轻便铁轨上辘辘地都进那〃黑房子〃去了。也有在半路被提来,随即验看了放行的,——这想来就是所谓〃优先权〃罢?但我们的,是都进了黑房子去了。
这以后,像在做梦了。人们被吩咐再进〃黑房〃,被吩咐把自己的行李有锁的都开了锁,捆扎着的都解了索,然后又被吩咐走出那〃黑房子〃,——是从〃出口〃走,就是在检验员面前走过,最后是大伙儿攒集在〃出口〃的门前等候认领自己的行李。
然而旅客们也有仍旧留在〃黑房子〃里的,这是为了要照顾自己的已经解开了的行李。我们一行有六人,分一半在外等候认领,又一半在内照顾。我是分派在内的一人。〃小广东〃虽小,载来的行李可不少,〃黑房子〃里堆得满满的,高高的,我又高高的站在行李顶上,而且是很近〃出口〃处,——就是神圣的检验场所。
我看见了检验是怎样进行的:解开了的行李一件一件在木板长桌上杂乱而下,安南人助手很熟练地把双手在箱筐中来一个左右包抄,于是〃内容〃跃然而出,赫然全陈于贵目,法国人的检验员再用手在这里面一翻,倘无疑问,这就在箱面上划了白粉字,助手又很敏捷地将〃内容〃纳回,这时箱盖是没法闭上了,箱子就这样开着大门,满载着溢出口外,而且摇摇欲坠的〃内容〃,pass过去了;站在〃出口〃处的伕子就这样的接了出来,放(幸而是放)在〃门〃外地上。这以后,是旅客们的事了,认领,整理,闭上了箱盖,上锁。
这样〃科学〃的而又〃合理〃的检验方法,不知是谁发明?人和行李分开,而一人的行李又被前后分开,要是单身客多带了几件行李,那恐怕只有仰天叫苦罢。
据说那天的检查,其实已经是少有的客气了,——助手只用〃左右包抄〃的手术,并没有〃倒提葫芦〃;而且也不能不说是少有的马虎了,——那么多的行李只花了四小时就“看〃完了。据说这也许为的载这些行李来的,是法国邮船公司的〃小广东〃号。
早上八时,船靠码头,十二时许,我们飘飘然坐在人力车上,向旅馆去。马路是平整广阔的,太阳晒在身上有点烫,太阳晒在路旁的草地和成群的棕榈上,似乎那些碧绿的狭长叶子也有些发黄,太阳晒在安南人的巨大的竹笠上,窄而短的黑色绸单袍上,看去怪不协调:我是在观赏海防的〃风景〃了,然而我不能忘记那〃黑房〃。
我承认我的脾气不好,我惯用〃恶眼〃去观看;我不喜欢安南人的极像二十五年前我们的时髦女郎的上衣似的服装,——袖口是那么窄而长,腰身是那么小,大襟,长仅及膝,而开叉又那么高,似乎到了腋下。而和这上衣(普通是深色的)相配,下边却又是白色的大脚管裤子,垂到脚背,上面则是庞大的笠子,遮掩了半个面孔。
我不喜欢这民族的服装,正如不喜欢他们那乌亮的黑牙齿和猩红的唾液,——那是因为嚼槟榔。
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服装穿在安南女人身上,——虽然这比在男子身上好看些。我觉得这样的服装在一个女子身上,虽似起逸,可亦近乎佻挞。
至于嚼槟榔,想象起来,倒也不是怎样可憎的玩意,——我们的有闲的同胞不是常嗑西瓜子,嚼留兰香糖么?我没有嗑西瓜子的素养,也不喜欢任何口香糖,可是看见人家嗑着嚼着而觉得恶心的时候,记得也还没有过;然而这回看见了安南人的嚼槟榔,竟出乎意外地憎厌起来了,事实上嚼槟榔之可憎,远出想象之外!
这憎恶的来由,首先第一是肮脏。在街旁看见卖槟榔的小贩——女人或小孩子,蹲在地上,身边是一只小小篾篮,剖开了的鲜槟榔一瓤一瓤的摆在绿叶上,槟榔的外皮作碧绿色,内部却是灰白,这本来也不至于引起肮脏的感觉,然而因为是剖开了的,小贩的手又是照例那样黑污,篾篮左右又是照例的垃圾成堆,你会无疑惑到槟榔内部的灰白色不是本来灰白。不单是这样罢了,篾篮里还有一只半锈的小小的马口铁罐头,内盛浓厚的白物,像是石灰浆,小贩将一根篾皮搅白浆少许裹在一张槟榔叶里,像豆荚。这东西就和槟榔一同嚼的。你看见了那石灰浆似的白东西盛在半锈的马口铁罐头里,看见了这也是吃的,便自然而然会心头作恶。
憎恶的第二原因是狞恶。一个安南人如果口辅在动,那准是在那里嚼槟榔,那时,他的嘴唇边已经溢着猩红的口沫了,要是他一张嘴,那么,旧小说里常有的四个字——〃血盆大嘴〃,似乎正为安南人的嚼槟榔而作。
在海防安南人聚居的所在,街道上到处可见朱红色的干迹,一朵一朵的,你会错认是油漆泼翻了苏木水,其实这些就是嚼槟榔的人们吐出来的干唾液了。我曾经观察了一小时菜场,大多数的安南小贩都摆着地摊,走过鱼贩那一段时,腥咸的气味之难受固不用说,就是在那看去似颇整洁的鲜果小贩的地盘时,也饱享了一种似膻非膻的恶味,我疑心是安南人身上蒸发出来的体臭,可是同行的朋友指着满布地上的朵朵红液对我说:“这还是这些东西在作怪!〃
红头金身的大苍蝇有时会成群扑面而来,——它们与槟榔同样普遍。据说晚上的蚊子也是大得可怕,而且多得没有办法的,不过当天下午四时,我们就乘车往河内去了。
槟榔,红唾液,金苍蝇,蚊子,在我的观感里构成了海防的风景线。但自然,海防也有地方是没有这些的,即是“洋人〃居住的地段。这是〃洋人〃与〃土人〃的界限,你即使是匆匆一过也就能够看得很明显。
右杂记一则,乃一九三八年尾经过海防时所记,法语既非素习,“唐话〃①亦不能说,如聋如哑,印象乃真成〃印象〃。自知浅陋,譬如瞽者摸象,弃置行箧,本不思发表,不料万里归来,此稿仍在,而越南土地则已变色②矣。乃取以附入《见闻杂记》,聊志鸿爪云尔。
1941年10月于香港。
①〃唐话〃即中国话。
②越南土地变色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越南由法国〃保护国〃变成日本侵略军的占领地
卷六 旅踪屐痕 新疆风土杂忆
晚清左宗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创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宗棠而是林则徐。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骄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之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牧畜主,所有牛羊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①放牧归来,仅驱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①〃把爷〃维吾尔族语。意即财主。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品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种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中,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细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学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乃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云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衣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仍是个好地方,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新疆,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驰名全疆。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新疆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新疆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起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已成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在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族语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族,前清时俗称缠回或缠头)。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而在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城者,为自吐鲁番到迪化所过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过大坂城则迪化已在脚下,此为自南路进迪化之一要隘。
忆《隋书》谓炀帝得龟兹乐,列为燕乐之一,此后中国燕乐,龟兹乐实居重要部分。古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县。龟兹乐何如,今日新疆维族之音乐歌舞是否与龟兹乐相似,颇难猝下断语。盖自伊斯兰教代佛教而后,天竺文物,澌灭殆尽;今日新省维吾尔民族之歌舞,与中亚各民族之歌舞想相近似。迪化每有晚会,往往有维族之歌舞节目;男女二人,载歌载舞,歌为维语,音调颇柔美,时有顶点,则喜悦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约而雍穆;盖在维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为最上乘者。据言,此旧为男女相悦之歌,今倚旧曲而填新词,则已变男女相悦而为政治之内容矣。以我观之,旧瓶新酒,尚无牵强之痕迹。我曾问维族人翻译哈美德:“新词是谁的手笔?〃他答道:“也不知是谁,大概是许多人集体的作品。〃
维语为复音语文,其字母借用阿剌伯文的字母。书写时,横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视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笔如飞,形式且极美丽。文法不甚复杂,曾习他种外国语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晓。在新疆,虽有十四民族,然维吾尔语,实为可以通行全疆之语言,此因维族人数约占全疆总人口之半,其他各少数民族大都晓维语;哈萨克族人口在全疆仅次于维族,其语文与维语大同小异,其字母,亦为阿剌伯文字母。迪化每开大会,演说时例须用三种语言,即汉、维,及蒙古语,平常的集会,为节省时间,仅用汉、维两种语言,则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汉语,大概都能懂维语。
迪化在阳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气最佳,可说是“寒暖适中〃。十二月后始入正常的寒冬,积雪不融,大地冻结,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冻(有时为三月中旬)。冬季少风,南方冬季西北风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暂之经验而言,在迪化是没有的。然而冬季坐车出门,虽在无风之日,每觉寒风刺面入骨,其凛冽十倍于南方的西北风,此因户外空气太冷之故。室内因有大壁炉,且门窗严闭,窗又为双层,故融暖如春,然而门窗倘有罅缝,则近此罅缝之处,冷风如箭,触之战栗;此亦非风,而因户外空气太冷,冷故重,觅罅隙而钻入,其劲遂似风。室内铺厚毯,亦以防寒气从地板之细缝上侵。关西大汉张仲实素不怕冷,在家时洋服内仅穿毛线衫裤,无羊毛内衣,某日忽觉腿部酸痛,举步无力,此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气从何来;越一日始发见寒气乃从书桌下来,盖书桌下之地毯一角上翘,露出地板之罅缝,寒气遂由此浸润。北方人常言地气冷,故下身所穿必须较上身为多,必解冻以后,乃可稍疏防范。三月中,有时白天气温颇高,往往见迪化人上身仅穿一单衫而下身仍御厚棉裤。
最冷的日子通常在阴历年关前后;白天为零下二十度,夜间则至四十余度。此为平均的气温。在此严寒的季节,人在户外半小时以上,皮帽、大衣领皮、眉毛、胡须等凡为呼吸之气所能接近之处,皆凝积有薄薄白霜,胡须上往往还挂着小小的冰珠。人多处,远望雾气蒸腾;此亦非雾,而为口气凝成,真所谓〃嘘气成云〃了。驴马奔驰后满身流汗,出气如蒸笼,然而腹下毛端,则挂有冰球,累累如葡萄,此因汗水沿体而下,至腹下毛端,未及滴落,遂冻结为珠,珠复增大,遂成为冰葡萄。
地冻以后,积雪不融,一次一次雪下来,碾实冻坚,平时颇多坎坷的路面,此时就变成了平坦光滑,比任何柏油路都漂亮。所以北方赶路,以冬季为最好。在这时候,〃爬犁〃也就出现了。”爬犁〃是土名,我们的文绉绉的名称,就是“雪橇〃。迪化的〃把爷〃们,冬季有喜用〃爬犁〃者。这是无轮的车,有滑板两支代替了轮,车甚小,无篷,能容二人,仍驾以马。好马,新钉一副高的掌铁(冬季走冻结的路,马掌铁必较高,于是马也穿了高跟鞋),拖起结实的〃爬犁〃,在光滑的冻雪地上滑走,又快又稳,真比汽车有意思。但〃爬犁〃不宜在城中热闹处走,最好在郊外,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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