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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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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刘格非再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一天在全院会议上做检讨时,他哭了起来。这天很热,会上的气氛有些紧张,
俱乐部的电扇偏还有几台停转,屋子里闷热难当。刘格非的泪水和汗水混得一脸,
它们蒙了眼睛,令他看不清纸上的文字,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用手不停抹着脸,弄得
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
台下有人喊:“装什么可怜样子!”
“你难道觉得自己委屈了吗?”
“你哭成这样子,是想控诉新社会吗?”
“你作哀兵之状,是想博得人们同情吗?告诉你,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反革命分
子!”
刘格非在一片叫喊声中,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会场上似乎因他的软倒而愣
了一下,但只几秒钟,喊叫声再次涌起,会场上嘈杂得听不出人们在喊叫些什么。
在这混乱的叫声中,有人上台把刘格非架了出去。
当年下午,院里便贴出了刘格非的《认罪书》。
我的认罪书
东风浩荡红旗扬,亿万人民心向党。毛泽东思想万万岁,前进路上有方向。
革命的同志们,我乃资料室刘格非也。今日犯下滔天之罪行,在此仅借白纸黑
字,向诸位革命同志低头认罪。
正如人所共见,非乃一仪容委琐,粗服乱发者,望之便知不是好人。非长期以
来,对新兴之中国心怀鬼胎,对伟大之共产党恶眼相向。非为发泄心头仇恨,曾尽
心尽力进行颠覆破坏。或以黑灯谜污辱领袖,或借古诗词攻击政府,或假检讨书妖
言惑众。非用心之恶毒之阴险之下流之龌龊,人所不齿,畜亦示憎。非一向扮以两
面嘴脸,佛口蛇心,人前虽满面笑容,暗地却深藏祸心。非虽如常人之有心有肝,
但非之心肝则含污纳垢,粪坑是也;非虽仿雅人之弄文弄字,然非之文字如驴鸣犬
吠,聒耳而已。幸革命同志,火眼金睛,口诛笔伐,断然识破非之赤口白舌,两面
三刀之阶级敌人嘴脸,使非乘伪行诈、倒行逆施之伎俩,莫能长久。古人云:天作
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遭。又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非乃自作孽者也,非必自
取灭亡也。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将非之毒钉拔
将而去,不足以泄众恨,亦不足以平民愤也。非在此求告诸位革命同志:非自即刻
起,将延颈举踵,急盼批判之烈火将非熊熊燃烧。非愿被此火焚烧而死,以此而谢
罪诸位革命同志也。
丁子恒从工地回到家的当天,便看到了刘格非的这份“认罪书”。他的心咚咚
咚地跳得异常猛烈,一种痛彻之感从心口漫向全身。丁子恒不由自主地以手捂胸,
仿佛是害怕剧烈跳动中的心脏会破胸而出。所有回家的快感,都被刘格非的认罪书
冲没了。丁子恒突然想到四个字:血口喷己。
次日,谢森宝主任再次作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报告,传达省里意见。报告的主要
内容是:
一、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运动中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自始至终
要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南,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去学。
二、精读《宣传工作会议讲话》,放手发动群众,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运用大
鸣大放大字报,分清知识分子中的左中右派。对中间派要团结批评或斗争,运动不
要针对这些人。主要矛头要对准党内反党分子和一小撮反社会主义分子,即右派。
他们一遇机会就兴风作浪。
三、成立代表大会,是组织左派力量、团结多数群众的一个好形式。
四、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五、加强党的领导,文化大革命的胜利,要靠党的领导。
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必将推动各项工作的发展。
七、全省文化大革命运动,要争取有点有面,点面结合,普遍发展。运动要落
实在大学毛着,改造世界观,实现人的思想革命化上。
关于写大字报一事,谢森宝特别作了强调:
文化大革命与四清是密切相联系的,是整党内的当权派,鼓励大家用大字报的
方式。不过,中央负责同志的大字报不要贴,要转给办公室,不要乱贴在大门口。
重大政治问题和男女关系问题的大字报,不要贴,要交办公室。设计革命办公室,
现改为文化大革命办公室。斗争锋芒指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及党
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其他人要团结改造,不要都戴上反党反革命的帽子。
思想意识和反革命行为要区别开来,一贯与一时要区别开来。一律不杀不抓。运动
时间暂定三个月。上午办公,下午搞文化大革命。
听报告时,张者也坐在丁子恒后排,他也刚从乌江渡回来参加运动。报告开始
前,两人闲说了几句关于宝珠寺和乌江渡的情况,张者也突然凑到丁子恒耳边,压
低了嗓子,说:“你知不知道,刘格非疯了?”
丁子恒浑身一惊,他几乎要失声喊叫。但谢森宝业已坐上了报告台,丁子恒的
惊呼声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张者也见丁子恒如此惊愕,便赶紧接着说:“昨天我见
到他,他不断地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
不批臭非,不将非之毒钉拔将而去,不足以泄众恨,亦不足以平民愤也。’说完就
哭,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然后用手背抹来抹去,简直不知道让人说什么才好。”
丁子恒亦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心里乱成一片。幸而报告开始,谢森宝开始讲话,
张者也匆匆又补充了一句:“院里把他送到六角亭精神病院了。”说完他坐直身体。
丁子恒觉得自已被张者也传达的信息击中了。九年前苏非聪被打成右派时的感
觉,又恍若来到身边。命运仿佛埋伏在身边的困兽,一不留神便会扑过来大咬一口,
令你遍体鳞伤,永伤元气。刘格非疯了。那个曾经在柳山湖农场与他畅谈苏东坡诗
文的刘格非,那个曾经与他笑猜灯谜的刘格非,那个身材瘦小而神态洒脱的刘格非,
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一个人就这么简单地淡出了你的生活,而你不知道自己会在什
么时候淡出别人的生活。悲哀又一次笼罩了丁子恒的心。
“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这是谁写
的呢?丁子恒想不起来。但他能想起在柳山湖、刘格非同他谈论此曲时的表情。
刘格非的现状,给丁子恒带来莫大的不安。他在柳山湖农场与刘格非成天谈诗
论文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而刘格非的灯谜,他亦曾大加赞扬。这些与刘格非的交
往,令丁子恒时时处于不安之中,他不敢想象,倘若有人把他和刘格非联系起来,
呼啦啦地给他来一批大字报,他的结果又会怎样。
丁子恒的不安,有如感冒,传染了全家。二毛住校了,家里的两个孩子三毛和
嘟嘟,都已学会察言观色,每天吃饭时,看看丁子恒的脸色,便一声也不敢吭。因
为心思太重,丁子恒夜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雯颖对此既担忧,又紧张。她不由自
主地把自己也绷得紧紧的,随时随地看丁子恒脸色行事,生怕自己照顾不周,给丁
子恒增加烦乱。
生活如此沉重,雯颖觉得自己未免承受不了。这天晚上,雯颖说:“子恒,我
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看,你不如要求回到工地上去好了。反正那边的事情也多,而
在家里,你什么事也干不成。”
仿佛“啪”的一下拉开了电灯,丁子恒心里蓦然间明亮起来。他想起金显成的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说。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工地正繁
忙,我又何不回那边去呢?1957年反反复复的出差救过我一回,难道今年不能再救
我吗?这么想定,心里立即轻松起来,这夜他竟睡得很好。
次日丁子恒便到总工室找到老总吴思湘,说他想立刻回到宝珠寺工地。吴思湘
说:“你不是刚回来吗?”
丁子恒担心自己的动机被吴思湘看破,于是话间就有些忸怩。丁子恒说:“前
两天,姬宗伟从工地给我来过一封信,说那边开始下雨,看起来今年的暴雨期可能
比较长,白龙江多半会涨大水。所以,我想早点回去,把有些事情抢在洪水到来之
前做完。工作一完我就回来参加运动。”
吴思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跟1957年相比,你已经聪明了许多。”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这样说话,怔了一怔,旋即明白,立即答说:“十年时
间,通过政治学习,无论怎样,思想上都会有些进步的。”
吴思湘笑了,似是想了一想,然后说:“也好。运动要搞,生产也要抓。我跟
金总商量一下,也许这个星期,你们就可以出发。”
五天后,丁子恒再次踏上北去的列车,这次与他同行的是技术员陈远南。1957
年在做土壤调查时,陈远南曾是他的学生,因此这一路,所有的行李陈远南竟一人
担了,使习惯自己动手的丁子恒很不习惯。
他们由郑州而西安而成都,再由成都到昭化,一路走了四天。路上,陈远南不
停地询问关于宝珠寺的情况,丁子恒便细细地为他讲解。丁子恒很欣赏陈远南的好
学精神,讲解时不厌其繁。结果一路行来,两人倒更像是在上课一般。不问政治只
述业务的四个日子,不意间,将丁子恒紧张的心情缓解大半。
从昭化坐上工地派来的汽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一个小时,丁子恒便看到他熟悉
的工地,看到他熟悉的宿舍和办公室。突然间他有些激动,那种感觉仿佛自己逃亡
成功。
工地正批判刘格非的灯谜,人们并不知道刘格非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晚上,丁
子恒和陈远南部被通知参加分析和批判黑灯谜的会议。对于刘格非的现状,两人皆
只字未提。会间,听着人们依次的发言,丁子恒回味自己的逃亡感觉,自问道:我
真的能逃出来吗?
次日,大雨便落下来了,白龙江的水猛涨。正如姬宗伟所料,今年是大水年。
工地许多事情都停了下来,抽水站也因水位的高涨而撤退。工地的饮用水都来自抽
水站,因此抽水站一停摆,吃水问题就严峻起来。工地指挥部将伙食改为两餐制,
几个人洗衣或洗澡用水,都自去江边。
丁子恒一连两天都带着陈远南冒雨查勘专用铁路线和黑石包料场,然后便赶写
施工初设报告。关于水位到底选择583还是575尚需要讨论,施工总概算也要出台。
虽然一周三次的政治学习绝不能缺席,间或还安排写大字报,但只要有实实在在的
工作做,丁子恒从机关带来的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渐渐地消失了。
大雨肆意嚣张了几天,终于渐渐小了。这天本该清理工地,但指挥部安排了去
后山劳动,劳动的内容是为花生地拔草。山虽只二百米高,可丁子恒一口气爬上去
后竟累得喘不过气来。以往在三峡查勘时,爬多高的山都没有这样疲惫的感觉。上
山之后,还没开始拔草,雨又下了起来,一干人只好躲在山岩下。躲到近中午,雨
仍不见停,劳动负责人便只好宣布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更难行走。雨水已经将山路稀释成泥泞一片,一脚一滑,几次丁子恒
都差点摔跤,幸而一直有意走在他旁边的陈远南眼疾手快,几次都扶住了他。后一
段路,丁子恒便索性让陈远南搀扶。当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给陈远南的一刹那,他意
识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
大雨仿佛只回家喝了杯茶,就又下了起来。下午的劳动既已放弃,指挥部便通
知讨论初设报告。这一天对丁子恒来说,是一个心烦的日子。在对场内运输进行讨
论时,只有丁子恒一个人认为应该修过江公路桥,其他人全部反对,而丁子恒并没
有听到他们反对的有力理由。彼此间争辩了一个小时左右,以少数服从多数做了结
论。技术争论说东道西是常事,丁子恒亦心存常态。但是到了晚上,在政治学习之
后的讨论中,由于白天的分歧,对丁子恒的意见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修不修过江桥,
跟政治立场有什么关系呢?跟思想意识有什么关系呢?跟对党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呢?
丁子恒觉得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许多人都觉得大有关系。几条意见提下来,丁
子恒百口莫辩,索性就一言不发。他的心阴郁得如同这里的天气。
半夜里,雨下得更猛更急。雷鸣电闪,整个天地都给人以爆炸的感觉。电也停
了,丁子恒起来上厕所时,正遇闪电,哗啦一道又宽又长的白光,将屋外的天空和
远处的山头全部照得透亮。瞬间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丁子恒摸索着回房间,适
才剧烈的闪电令他惊恐。他想,地有所罪,天有所怒。然而,地上究竟生出何罪,
而导致上天如此震怒呢?
这一夜丁子恒都没有睡好。清早,雨再次停息,他独自走到江边。用凉凉的江
水洗过脸,精神略爽一点,他便沿着江滩往工地方向走去。
因为夜里的大雨,白龙江的大水又一次猛涨上来。早上一晴,漫天大雾便漂浮
在工地上空。从江边能看到对岸黑石包的峰尖突兀在雾海之中,墨色浓郁,尤如一
只小小的岛屿。雾气很清凉,深吸一口,仿佛有甜丝丝的味道流入嗓子。山野很美,
早晨很美,远山很美,近水很美。大自然给丁子恒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呢?那便是
它的单纯,还有它的清静。那种单纯的气韵和清静的状态,都令丁子恒觉得自己的
心跳脉动很轻易地便同它合上了节拍。他的躁乱不安他的恐惧紧张他的压抑拘谨,
只有在自然中方能一一化解。丁子恒始终渴望自己能过一种单纯清静有如自然的生
活。他想这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应付那些复杂的事情。他不想关心别人
有怎样的生活态度和怎样的政治观点,他也不想有别的人来窥视他的一切。他不想
抬起头来放眼张望这个社会究竟插着红旗还是别的什么旗帜,他只想低下头去,做
一份他喜欢做和他能够做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来,他就是做不到这一点。他永远也
没有清静过,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生活单纯。他一次次被拉出去看风景,一次次被托
起下巴抬起头,一次次被拖进各式各样的人事中,然后被指派你必须做这必须做那。
你必须读这本书或者那本书。你必须写这份心得或者那份体会。你必须把政治放在
首位。你必须用哲学来解决一切问题。你必须开会发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须
小组讨论检查自己并且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必须写大字报,不管你有没有可写
的内容。你必须提意见,也不管你有没有意见可提。你必须要说这句话,不管你愿
不愿说。你必须吞回那句话,不管你认为它有多么重要。你被人放在一个模子里,
与此相同的模子有许多许多。你被要求只准这样做人,也只准这样生活。你虽然活
着,用自己的鼻孔出气,用自己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脑子思
考,用自己的心灵企盼,但你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是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
生活。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个
人都不能自己,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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