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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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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
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
“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
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
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
“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
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
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
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
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
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
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
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
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
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
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
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
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
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
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
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
“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
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
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
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
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
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
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
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
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
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
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
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
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
智,正瞒之愚也!”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
竟忘其死,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
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答曰:“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
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繁不甚关切,不能尽记
耳。三日前偶稽册,尚赌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
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
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
能相准,今已晚矣。但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
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思掩执之。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
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给窥眢井,因而堕之。井深
数丈,计必死。而戴中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上,过宿往听
之;闻其声,急投石。戴移避洞中,不敢复作声。邻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几
满之。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况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葡匐渐入,则三步
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故处。初觉腹馁,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
长宣佛号而已。既见磷火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曰:“闻青磷悉为冤鬼;我
虽暂生,固亦难返,如可共话,亦慰寂寞。”但见诸磷渐浮水来;磷中有一人,
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
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皆鬼也。”问:“相公何人?”曰:“不知也。
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彼亦怜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思我辈冷
水浸骨,超拔无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惠及泉下者多矣。”
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更何难。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诸鬼
使念佛,捻块代珠,记其藏数。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
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虑水沮,众
强曳扶以行,飘若履虚。曲折半里许,至一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
之阶。阶尽,睹房廊,堂上烧明烛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上
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辍步不敢前,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戴上,伏
地自陈。叟曰:“我子孙也。”因令起,赐之坐。自言:“戴潜,字龙飞。向因
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投之。今其后续
如何矣?”盖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长。初,邑中大姓赂堂,攻煤于其祖茔之侧。
诸弟畏其强,莫敢争。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诸死者家,群兴大讼,
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戴乃堂弟裔也。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
翁曰:“此等不肖,其后焉得昌!汝既来此,当勿废读。”因饷以酒馔,遂置卷
案头,皆成、洪制艺,迫使研读。又命题课文,如师教徒。堂上烛常明,不剪亦
不灭。倦时辄眠,莫辨晨夕。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
无苦。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首四千余遍矣。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
合还人世。余冢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戴敬诺。翁乃唤
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群鬼罗拜再嘱。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杳无踪迹。积三四年,官
离任,缉察亦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会里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
未死。大骇,报诸其家。舁归经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妻,
为妻翁所讼,驳审年余,仅存皮骨而归。闻戴复生,大惧亡去。宗人议究治之。
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何与焉。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
巡而归。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俾各为具,市棺设地,葬丛冢焉。又稽宗
谱名潜,字龙飞,先设品物祭诸冢。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优等入闱,
遂捷于乡。既归,营兆东原,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衰。
异史氏曰:“余乡有攻煤者,洞没于水,十余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尸,两月
余始得涸,而十余人并无死者。盖水大至时,共泅高处,得不溺。缒而上之,见
风始绝,一昼夜乃渐苏。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鸟之蛰,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
数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狱中,岂复有生理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庆人。父孝廉,早卒。弟二成,幼。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
娴淑。而生母沈,悍不仁,遇之虐,珊瑚无怨色。每早旦,靓妆往朝。值生疾,
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瑚退,毁妆以进。母益怒,投颡自挝。生素孝,鞭妇,
母少解。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维谨,终不与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
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总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
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珊瑚,使老妪送归母家。
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
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襟。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寡居无偶,遂止焉。
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
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王乃率珊瑚出见生,问:“珊瑚何罪?”
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默默不作一语,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
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王,恶言诮让。王傲不相下,反述其恶,
且曰:“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
事!”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王意气讠凶讠凶,惭沮大哭而返。
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年六十余,子死,
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
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嘱勿言,乃与于媪居,如姑妇焉。珊瑚有两兄,
闻而怜之,欲移归另嫁。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生自出妇,母多方
为生谋婚,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偶。积三四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
成妻臧姑,骄悍戾沓,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则臧姑怒以声。二成又儒,不敢
为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臧姑欢。臧姑
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恒于无人处,
相对饮泣。无何,母以郁抑成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
两目尽赤。呼弟代役,甫入门,臧姑辄唤去。
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生大
惭,禁声欲出。珊瑚以两手叉扉。生窘极,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
何,于媪至,母喜止之。从此媪家无日不有人来,来必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
“此处不饿,后无复尔。”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待病
者。母病亦渐瘥。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病。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
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曰:“嘻!诚不至夫己氏之甚也!然乌如甥
妇贤。”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沈乃泣下,
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答云:“不知,请访之。”又数日,病愈,媪
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
臧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臧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
始去。
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亟道甥妇德。媪曰:“小女子
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
“冤哉!谓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
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
骂之?”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骂也。”媪曰:“当怨者
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非
予妇也,尔妇也。”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
夜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媪乃呼珊瑚。
瑚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耨。二成称
饶,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
弟各院居。臧姑时有凌虐,一家尽掩其耳。臧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
经死。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仍坐拘臧姑。生上下为之营脱,
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二成质田贷资,如数纳入,
姑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
让,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业!”又顾
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
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生曰:“母子仅自存活,
安得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
而醒,茫不自知。
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止见砖石,并无金,
失意而去。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
杂土中,遂返。珊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
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归。二成与臧姑共验之,启囊则
瓦砾满中,大骇。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
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二成乃喜,往酬债讫,甚德兄。
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二成疑信
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
“何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二成惧,往哀债主,主怒不释。
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
韭叶许,中尽铜耳。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余仍反诸兄以觇之。且教之言
曰:“屡承让德,实所不忍。薄留二锭,以见推施之义。所存物产,尚与兄等。
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
乃受。称之少五两,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剪刀夹
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
二成还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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