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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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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她母亲那里,李婆婆问起此事;蔼如将在大源的交涉,马地保的建议,以及她自己的顾虑,只字不隐地都告诉了母亲。

“难为你还有孝心!”李婆婆带点凄凉地笑,“其实又何用自己骗自己?事情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干净。我看,倒不如卖掉!”

这番话说得蔼如大出意料。当然,她不会想到李婆婆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变产等于弃家,明年秋天果得能遂进京之愿,就算跟定了洪钧了。

于是,蔼如将马地保找了来,说知李婆婆的意思,同时催促快办。马地保十分尽心,整日在外奔走,无奈市面还欠兴旺,买主很不容易找;找到了出的价又不高,不容易谈得拢。这样过了满城风雨的重阳,跟着西风一阵紧似一阵,树叶尽脱,序入初冬,离雨雪载途的日子,已经不远,蔼如不免着急。

其实,马地保比她更着急,钻头觅缝,日夜奔走,毕竟找到了一个户头。房价五百五十两银子,也不算吃亏;蔼如欣然许诺,写契成交,除了例定的佣金以外,另外谢了马地保十两银子。

这个数目比预期的要多出一半,蔼如决定再多寄一些。洪钧说过,进京的资斧,多则五百,少则三百;她折衷寄四百两银子,托马地保到烟台唯一能通汇,也就是她押借未成、不欢而散的大源银号,去买了一张“见票即付”,在上海兑现的汇票。由于烟台的银根甚紧,所以“汇水”上占了便宜,不费分文。

汇票到手,蔼如方始写信。不说钱的来路,只惦念着他的行程,劝他及早上路,年内到京,比较从容些。

写好信,封缄完固,亲自到海关上去托张庶务。恰好关上有个洋务委员回浦东去奔丧,张庶务便转托了他,将信带到上海,由民局转递苏州。预计至多十天,洪钧便可收到这封信了。

去十天,来十天,得该二十天左右,便可收到洪钧的复信,谁知一个月过去,依然消息沉沉。蔼如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写了一封信,仍旧托张庶务觅人转递。

第二封信刚刚发出,非常意想不到的,洪钧又到了烟台。登门相会,蔼如一看他的气色,心便往下一沉。强自镇静着,照常周旋招呼,等安顿下来,眼前无人,方始悄悄问道:“我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从九月初收到一封信之后,再没有别的信。”

“没有?”蔼如大惊,“我十月半托海关张庶务带出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四百两银子的汇票,没有收到?”

一听这话,洪钧神色大变,“没有没有!”他连连摇手,“张庶务托谁带去的?”

“一个洋务委员。什么浦东人,是回去奔丧。”

“糟了!”洪钧顿足搓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家伙是出了名的‘脱底棺材’,怎么托他呢?”

蔼如虽不懂什么叫“脱底棺材”,但也听得出来,是所托非人。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托张庶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是,是照我们商量好的办法,只说有封信,拜托他找便人带到上海,转寄苏州。”

“没有说明,内有汇票?”

“没有。”

“汇票上呢?”洪钧问道:“是认人还是认票?”

“是— ”蔼如想了一下,记起来了,“是‘见票即付’。”

洪钧颓然倒在椅子上,身体像瘫痪了一样,说得一声:“完了!”两行眼泪,汩汩而出。

这副眼泪,使蔼如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说什么英雄末路,名士潦倒,美人薄命,都不抵这副眼泪的哀痛!不过,尽管她悔恨怜痛,一颗心被撕得快要碎裂,恨不得与洪钧抱头痛哭一场,却奇怪地,居然能撑得住,能冷静地思索补救的办法。

说补救,实在是查证,“真相还没有弄清楚,你先不用着急!”她说,“我们分头去查,你到海关问一问张庶务,托的人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我到大源去看一看,也许款子没有领走。人家是回去奔丧,心境不好,说不定拿这件事忘掉了,也是有的。”

听她说得有理,洪钧又生了万一之想。点头拭一拭眼泪,蔼如又绞一把热手巾给他擦脸,直待从镜子里看清楚,流过泪的痕迹确已消失,方始开口说道:“我这会儿就去看张庶务。事情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得回去,多留无益。我住在茂发客栈,你回头来吧?”

“当然。”蔼如神色凛然地思索了一会,用极认真的语气又说:“我一定来。不过,怕要晚一点。你在茂发等我,别出去!”

※ ※※白去了一趟海关,不但一无所得,反倒泄露了受蔼如接济的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洪钧既悔且恨,一筹莫展,简直生趣索然了。

怎么办呢?他心里不断在自问。绕室仿惶,想得很多也很深,如果当初不是专恃蔼如,也还有许多路子好走,譬如远在云南当知府的张仲襄,异姓手足,定会援手。而如今是什么都嫌迟了。

这样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见店伙神色诡秘地来通报:“洪老爷,有位堂客要看你老。可又不肯进来,等你老去迎接。”

这是谁?应该是蔼如,却又何以如此?洪钧只是存疑,无心思索,匆匆奔了出去,果然是蔼如,神情静穆地站着等候。

洪钧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住在西跨院。你请进来吧!”

“好!”蔼如一直跟到洪钧屋子里,等店伙走了,方又说道:“对不起!不是我端架子,我要为我留点身分。”

洪钧这才明白,蔼如对进出这些地方,格外慎重,不由得肃然起敬,“是的!是的!”他说:“我倒疏忽了,不应该让你到这里来的。”

“在这里,也有在这里的好处。什么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蔼如问道:“张庶务怎么说?”

“他承认处置不当。不过,也不能怪他。他说,”洪钧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如果他知道里边有汇票,就不会托付给那个荒唐鬼了。”

“这是我的错— ”

“不是,不是!”洪钧急忙抢着说:“我决不是怪你。”

“你不必解释。怪我、怪你都无用。要紧的是能够不误你的试期。”

洪钧报以苦笑:“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说:“赶回去办交涉,把那四百两银子弄回来。”

“你跟张庶务商量过了?”

他的确是跟张庶务商量过了,但无结果。张庶务表示,交涉当然可以办,甚至等那人回到烟台,他亦愿意代办交涉。只是试期紧迫,万一索讨不成,误了公车北上之期,岂非两头落空?因为如此,所以对于蔼如的询问,无以为答。

“那是件很渺茫的事,我看趁早死了心吧!”说着,她将捏在手里的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

那是一方洋纱的手巾,轻飘飘地,一阵风过,能吹得老远。可是包着的东西极重,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而这张银票上所附着的情义更重;重得洪钧竟不敢接它了。

“这是京里‘四大恒’的票子,南北到处通用。”蔼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可只能凑这么多了。”

“你,蔼如,”洪钧强自保持平静,“这笔款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就不必问了。”

“不!”他固执地,“你不说,我不要。”

“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两百银子。”

洪钧不言语了。心中万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是难题解消以后所必有的轻松,还是觉得受恩深重,怕难报答的恐惧。

“有句话,我可得先关照。为人吞没那四百两银子,你千万不能提起。不然,我对我娘不好交代。”

“这,这当然,我知道。”

“两百银子怕不够,你先省着用。到了年下,如果市面转好,我再想法子给你寄点钱去。”

此时她的每一个字,他都深印入心版。而言者无意,听者辨一辨她的话,却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 市面转好,望海阁中就会大大地热闹;蔼如的收益增加,才能再度接济。想一想她的钱的来路,洪钧恨不得说一句:你马上就“摘牌子”,不必再吃这行饭了!

“我在想,”蔼如却未体察到他的心境,只提出她的建议:“或者你直接进京,不省事吗?”

“那怕不行。有许多必带的东西,都在家里。非先回去一趟不可。”

“那也好。”蔼如问说:“打算哪天动身?”她又补了一句,“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

当然,说“明天就走”,是铩羽而归,急待养息创伤。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很可以与蔼如盘桓几天,从容赋归。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要好好谈一谈。”说着,起身走到院子里,找店伙吩咐备晚饭。

厨房里已经封了炉子,没有热食可吃。蔼如便劝他,不如回望海阁。洪钧欣然同意,冒着严紧的风霜,相偕步月而归。

深夜行人稀少,即有亲昵的神态,不致惹人注目,所以洪钧用手扶着蔼如的右臂,不断提醒她当心路上的坎坷。他的右手从大襟插入口袋,有汗的手心中,紧紧捏着那张银票,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别失落了!失落这张银票,除了跳海,只怕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想心事。一直快到望海阁,蔼如方始开口,“三爷,”她悄悄叮嘱,“如果小王妈问起,你这趟到烟台来干什么?你就说:潘道台有公事托你,别的什么话都不用说。语言态度上留神点,不要露马脚。”

“我知道。”

洪钧心里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很要面子,就你不关照,我也会留神。不过,另有句话,他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蔼如,你呢?”他问,“小王妈倘或问到,你一个人晚上出门为什么?跟我又是怎么遇见的?你怎么说?”

蔼如默然不答。这当然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托词,可以瞒得住小王妈。而洪钧由她的沉默中,亦可以明白:她跟他之间的秘密,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王妈。

这看来像是矛盾,既不许他露马脚,她自己却又会在小王妈面前透露真相。然而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常,她不过极力想保住他的虚面子,或者怕他在小王妈面前不好意思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洪钧直上青云,得力于一位风尘知己的倾力相助,这一事实一定瞒不过天下人,亦不足为耻。如果知恩而报,真个挣一副诰封,双手相赠,如陈銮之报李小红,岂非又是一段人所艳传的佳话?

※ ※※这一夜谈得很好,上床之前,洪钧笑道:“今天我们同床,可不能共枕。”

这话惹得蔼如很不高兴,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色,“谁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说,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抛向脚后。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我应该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明天我要去烧香,今天应该斋戒。”

“斋戒烧香?”蔼如的脸色缓和了,一面叠被,一面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烧香?”

“你看到哪里去烧?”

听得这话,蔼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啦?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你烧香,怎么问我?”她说。

“自然要问你。我们一块儿去烧香。”

这一下,蔼如的笑容收敛了,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这是何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盟个誓。对了,”洪钧突然想到了,“应该到关帝庙。”

蔼如心头一震!与兴奋一样多的不安,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缘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无非誓不相负。但已有借用唐诗“天涯海角同荣谢”的诺言,何必又多此一举?这样看来,另有誓约,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身之盟。

但是,她不能无疑——如果是婚姻之约,他对她如何处置?她在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宁愿一辈子不嫁,决不愿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难道停妻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

为难的是,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面对着灼灼双目逼视,急待答复的洪钧,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闹那些虚文?”

“这话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番虚文,我好像心里不大踏实。”

“莫非,”蔼如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莫非你还不相信我?”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蔼如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妥。如果洪钧觉得她已表示心甘情愿做小星,那可是莫大的误会,所以硬抢过他的话来,以便解释:“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能知道我的心,说什么都行;你不知道我的心,说什么也不行!”

这两句话爽脆非凡,洪钧倒楞住了;定一定神,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才点点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宁肯吃亏,不肯委屈。你这样子待我,而我竟忍心委屈你,何可为人?”

听得这话,蔼如放了一半心,趁机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样的不委屈我呢?”

“这说来话长了!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水磨功夫,如今总算商量出一个结果。”洪钧停了一下问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兼桃?”

“怎么不懂?人丁单薄的人家,两房合一子,三房合一子,这个人兼桃叔伯,生下儿子就得承继叔伯之后,是不是这样?”

“是的。”洪钧又问,“生于承继叔伯之后,要多子才行;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照一般的习惯,另纳宜男之妾就是。不过蔼如明明知道而不愿这么说,答他一句:“我不知道。”

“那,等我告诉你。”洪钧显得很起劲地,“可以为兼桃的那一房,另娶一房妻室。我们弟兄只有我一个人有儿子,我大伯又无后,所以我家老太太决定让我兼桃,为我大伯娶一房儿媳妇,花轿鼓吹,抬到洪家。你道如何?”

说着,洪钧用食指在鼻下一揩,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态,是学的昆腔中小生的“身段”。

蔼如却无心欣赏他的这份潇洒。或者说,他的那种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在她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话说到一半,她便已完全了解。但随之而生的是一大疑问,既有此安排,何以早不透露。

照蔼如想,洪家人了单薄,是早就存在的事实;是故要作这样的安排,亦应该早就可成。而洪钧直到此时方始出口,是不是意有所待,倘或此行失望,便作罢论?果尔如此,等于自己花钱买来一个正室的身份,那也太无味了!

她不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实俱在,竟无以自解。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亦竟无法自制,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

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同时也非常失望,并有些气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这几句真言,她必然会既惊且喜,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

于是,他的脸色也阴沉了;颓然倒向椅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

反而是他这副形态,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心想:他一定有解释,不妨问一问他。

“三爷,”她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么?”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

“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事情没有把握。”洪钧答说:“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说动了老人家。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众至亲肯承认,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血。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来是这样!”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歉疚地说:“你一到就告诉我,那— ”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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