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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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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
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
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
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咬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住。一
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
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
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
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
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
“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就在头上滴溜溜转了,
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语,愈加哀楚。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
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
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
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
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
样!”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
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
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
“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
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肮脏
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
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疼热。”焦氏嚷道:
“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
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
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
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
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
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
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
“这是断然不成!”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
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
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
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
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
耻笑,自然逼其自尽。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
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
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
“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
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
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
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
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
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
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小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
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
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
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
甚别样做作。过了年馀,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
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
肚肠,夫妻恩爱愈笃。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
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烧了香,许过愿,
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
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
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
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
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
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
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
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曰:
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
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
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
计下手。
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
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
特荐为前部先锋。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
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
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传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
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
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
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杖
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
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
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
乘胜追逐数里,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
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一军尽没。可怜李雄
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
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
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
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
“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
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其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
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
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
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
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
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
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
打骂。又过了月馀,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
焦榕道:“我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
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
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
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
地自回。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这几个丫头,饶
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岂非一举两得?”焦氏连称有理。
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
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
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少尽夫妻
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
事你去走遭。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行囊都已准备下了,明早
便可登程。”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玉英
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
但他年纪幼小,道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
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存
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便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
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
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勾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反来阻当兄
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
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一顿乱嚷,
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尸归葬?
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
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
呜呜的哭了半夜。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
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
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
“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了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是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之意,
自在不言之表。
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西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
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的孩子,况且
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
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
“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
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
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
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
行。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
带斜阳。
又行了两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
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
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
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
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
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
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
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口纺纱。
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
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小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李承祖从梦中惊醒,
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紥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
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
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下
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约!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
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
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
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
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
邻家俱来观看。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恓,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
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
讨反贼,不幸父亲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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