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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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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晁氏之所谓“自警”,就很难做到了。人之好名,是一种自然生态。尝见出土的古墓壁画或砖石上,刻有匠人名字。难道他当时不知道,他的作品要永埋地下,曾经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发掘,重见天日吗?这是创作冲动的满足。劳者歌其事,在自己的劳作成果上,缀上自己的名字,是一种原始现象。儿童说是这样,可以说是生而知之。
在论述传记的写法时,晁氏的见解,也很好。在传记类《韩魏公家传》条内,他说:
右皇朝韩忠彦撰,录其父琦平生行事。近世著史者,喜采小说,以为异闻逸事。如李繁录泌,崔胤记其父慎由事,悉凿空妄言。前世谓此等,无异庄周鲋鱼之辞,贾生服鸟之对者也。而唐书皆取之,以乱正史。由是近世多有家传、语录之类,行于世。陈莹中所以发愤而著书,谓魏公名德,在人耳目如此。岂假门生子侄之间,区区自列乎!持史笔其慎焉。
这一段话里的,“庄周鲋鱼之辞,贾生服鸟之对”两句,颇可玩味。这是说,人物传记,不同于故事,更不同于寓言。
古人撰写人物传记,不满足于只用那些干枯的官方资料,愿意添进一些生动活泼的记述,乃参考一些野史、家乘,这是无可厚非的。司马迁的人物传记,那样生龙活现,读起来比文学作品还有兴味,就是因为他不只依据官方文献,还寻访了很多地方资料,口碑传说。后来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欧阳修撰写《新五代史》,都采用了许多私人的著述,增加了传记的生动性。
但运用这些材料,需要特有的观察、判断、取舍的能力。
历史作品,有时可以当作文学,但文学作品,却不能当作历史。历史注重的是真实,任何夸张、传闻不经之言,对它都会是损害。历史、事实,天然地连结在一起,把历史写得真实可靠,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做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历史,是天地间最复杂的现象。它比自然现象,难以观察,难以掌握得多。它的综错复杂,回曲反复,若隐若现,似有实无,常常在执笔为史者面前,成为难以捉摸,难以窥测的幻境。
撰述历史,时代近了,则有诸多干扰,包括政治的,人事的,名誉的,利害的。时代远了,人事的干扰,虽然减少,则又有了传闻失实,情节失落,虚者实,而实者虚,文献不足证,碑传不可信的种种困难。如果是写人物传记,以上情况就更明显,就更严重。
只根据实录、谱牒、碑碣去写历史,这是传统的做法,也是保守的做法。但开放的写法,即广采传闻野史的写法,也带来了另一种毛病,即晁氏指出的“故事化”或“寓言化”。
特别是人物传记,用开放的写法,固然材料会多一些,事件会生动一些。但材料如果是从亲属得来,其中就有感情问题;如从友朋得来,其中就有爱憎问题。况人之一生,变幻无常,虽取决于本身,亦受制于社会。是非难以遽定,曲直各有其说。盖棺论定,只能得其大概,历史评价,又恐时有反复。要把一个人物的传记写好,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传记一体,与其繁而不实,不如质而有据。历史作品要避免文艺化。现在,有很多老同志,在那里写回忆录。有些人多年不执笔,写起来有时文采差一些,常常希望有人给润色润色,或是请别人代写。遇到能分别历史和文艺的人手还好,遇到把文学历史合而为一的人,就很麻烦。他总嫌原有的材料不生动,不感人,于是添油加醋,或添枝加叶,或节外生枝,或无中生有,这样就成了既非历史,也非文学的东西。而有的出版社编辑,也鼓励作者这样去做。遇到文中有男女授受的地方,就叫他发展一下,成为一个恋爱的情节。遇有盗窃丢失的地方,就建议演义成一个侦探案件。遇有路途相遇,打抱不平的地方,自然就要来一场“功夫”了。
现在有一种“传记小说”的说法,这真是不只在实践上,而且要在理论上,把历史和文学混为一谈了。这种写法和主张,正如有人主张报告文学,允许想象和虚构一样,已经常常引起读者,甚至当事人或其家属的不满。因为凡是稍知廉耻,稍有识见的人,谁也不愿意在自己身上,添加一些没踪没影的事迹的。
当然,野心家是例外的。从历史上,特别是“四人帮”时期,我们可以看到,野心家分为两种。一种是受别人吹捧,坐在轿子里的;一种是抬轿子,吹捧别人的。他为什么鼓吹得那么起劲,调门提得那样高,像发高烧,满口昏话?这是有利可图,可以得到好处的。弄好了,他可以从抬轿子,变成坐轿子,又有一帮人起哄似的吹捧他了。
元、明两朝人,不认真读书,没有像样的读书记。到了清朝,重考证,这类的书就多起来,除很多已成为专门学术著作,如《读书杂志》、《十七史商榷》等书外,标以读书记名目的就不少。《何义门读书记》,寒舍不存;《东塾读书记》,存而未详读之。我最感兴趣的是黄丕烈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黄是藏书家,以藏有百种宋版书而著名。他所藏书,也远远不限于宋本。他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接触的不是书,而是红颜少女。一见钟情,朝暮思之,百般抚爱,如醉如痴。偶一失去,心伤魂断,沉迷忘返,毕其一生。给人一种变态的感觉。这种感情,前代不能有,后代也不能有,只有他那样的时代,他那样的生活,既不能飞黄腾达,又不甘默默无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和这样的举动。
他的藏书记,被后人一再辑印。我有三集,前二集是上海医学书局影印,后一集是木版蓝色印本。同样是藏书家,陆心源的《仪顾堂题跋》,读起来就干燥无味。
其次是李慈铭的《越缦堂读书记》,他的读书记,散见在他的日记中,由云龙辑录出来,商务印书馆出版,白文没有标点,也未详细分类。有一年,我在北京国子监买了一部,纸张很好,共四册。后经中华书局整理、分类、标点,重新出版。
他读书仔细认真,读的书也广泛,非只限于经史,杂书很多。但对像《红楼梦》这样的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总是说病了闷了才拿出来看看。并说,这部书是托名贾宝玉的那个人,自己写了家世,其他社会风物,则是别人代为完成。
这真是奇怪的说法,可备红学家参考。
和他的读书记类似的,有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舍间所藏,为万有文库本,此人读书也多也杂,也很认真,我通读一遍。此外,有《鲁岩所学集》,也是读书记,较通俗易读,我有的是木刻本。我另有叶德辉的《郋园读书志》、邓之诚的《桑园读书志》等。
1984年10月15日晨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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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慷慨悲歌
司马迁写荆轲列传,在开始,轻描。荆轲的性格,就像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渐渐显真。直到:“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形象才具现。以后,“荆轲怒,叱太子曰:‘……请辞决矣!’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征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以后,“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
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
‘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悕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椹之。……”以后,“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就使荆轲慷慨悲歌,跃然纸上,经百世不能消敛了。
有人说,像这样好的英雄事迹的描写,会成为后人行动的号召和模范,文章使后来的英雄们更果敢机智,胜任愉快地去进行了他们的事业。这是不假的。英雄读过前代英雄的故事,新的行动证明古人的血泪的代价的高贵。
而在荆轲的时代,像荆轲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的。英雄带有群众的性质,只有我们这个时代。像是一种志向,和必要完成这种志向,死不反顾,从容不迫,却是壮烈的千古一致的内容。
荆轲一个人带着一尺多长的匕首,深入秦廷,后来一些评论家,在武器上着眼,以为荆轲筹备几年的工夫所以失败,而秦王仓促间所以幸存的原因,是匕首的效果不如剑的缘故,都是事外的看法。荆轲很看重他的责任和使命,为了把事情进行得好,甚至说服一个同志自刎了首级。而在这以前还有一个老吏为了证明自己保守这件事的秘密,鼓励荆轲有志这个行动也是自刎了的。因为责任过于重大,荆轲所以采取了上面的动作。
当然这个动作引起了失败。而这一失败以致使燕亡国,但这个失败只能引起对荆轲的怀念,里面不会有所责备了。而司马迁正是在这种心情下面写成这个传记,使荆轲的勇敢、沉着、机智在文章上飘动招手,不断找寻继承者。而在那个时候,个人的冒险的刺杀,对燕国解除秦国的压迫确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
然而失败了,读者有深深的遗憾和怒愤。这才是英雄的传记。事业留下缺陷,后来的人填补上了。能激起这种填补的热情,就是司马迁文章的效用!
司马迁和荆轲不同时,事件也不过从史书采取。但他把被历史简单化了的荆轲的面貌,补充起来,使他再生。这个再生法,就是司马迁用自己的感情把他喂养起来的。荆轲辞别燕太子和朋友,易水一条河而已,英雄的慷慨悲歌,才使易水永远呜咽怒愤。被压迫的景仰争解放的勇士,和饥饿的人爱好饮食一样,而迫切的程度高于饮食。荆轲入秦这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个故事。荆轲也不过是战国的刺客里面的一个,但能遇到司马迁就永远传流了。
而即使是传奇,司马迁也不过当作人间事来写,即使是英雄的行径,也有无数波折和困难。司马迁的感情,直到文章结束还没结束,文章的结束只是作者感情的高潮点,积累的感情就永远像一个瀑布,灌注到各个时代。用高渐离击筑,刺秦王结束了这个英雄的事业,几乎成为一种集体的复仇斗争!这个前仆后继的共同的复仇的要求,形成文章的伟大风格。使那碎了的筑的声音永远颤抖,使那条易水永远呜咽。
194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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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李杜论略》读后
——给罗宗强的信
宗强同志:
温超藩同志转来你的信和惠赠的书:《李杜论略》,都收见了,非常感谢!
大著用比较的方法,从六个方面进行探讨,旁征博引,用力甚勤,读起来是很有兴味的。并使人看出,比较研究,其目的是为了阐明文学创作的规律,并非定其优劣。但叫我提意见,就使我感到困难了。我对古典文学,因幼年未能专修,后来是零碎补习,所以知道得很少。感于你高雅的嘱望,也随便谈谈吧。
我以为,如果谈比较研究的方法,中国实古已有之,古已尚之,但并不完备,其方法也不太科学。自汉以后,有班马异同之论,唐以后有李杜优劣之说。专著零篇,不胜其读。
在文学艺术领域,异同之论可取,优劣之说不可取。因为,文学艺术要求异,并不要求同。异者愈众,则风格不同者愈多,证明文学艺术发达繁荣,如同者众,文学艺术单调划一,则不发达不繁荣之征候也。十年动乱期间,文学艺术可谓大同而无异矣,能说是发达繁荣吗?所以我们的文学史,只需要一个杜甫,一个李白,而不需要很多同样的李、杜。几百年、几千年,也只有一个就是了,这就是求异。在同一时代,如李杜所处,产生不同风格的两个大诗人,这是时代的光荣,如果产生四个或十个,那就是时代更大的光荣。种花养鱼,吃饭穿衣,都希望多有一些新的品种,新的花样。何况作为人类精神食粮的文学艺术?
但有人,一定要在两人之间,定出个优劣来,这是封建观念在作祟。我们中国长期科举取士,名次观念很重,时至今日尚有余毒,不可不察。金榜题名,龙门登进,不得不名判甲乙,但文学评论与研究,断断不能用这种近似儿戏的办法。这对文学艺术的繁荣,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至于为了投当前政治之机,对古人信口雌黄,虽出自权威者的皇皇巨著,摈之不读可也。
以上,是我随便谈一点读了大著之后引起的感想,并非说你是主张优劣论的。不是,你是反对优劣论的。在六点比较方面,我以为作家之不同,生活经历,起主导作用。应列为首题。创作方法、艺术风格、艺术表现手法很难分,你分成三章论述,恐怕要时有互相出入的困难吧。如分为两章,则容易统制。政治思想、生活理想、文学思想之难分,亦如上述,如划分得再为严格一些,我想既会避免重复论述,也可避免引用资料过多,过于琐碎的毛病。中国的诗话太多,历代被列为著述。其中大多数烦琐偏执,实不能被看做文学评论。引用之时,最好有所选择。这些意见,只是供你参考,并希望得到你的教正。
祝好
孙犁
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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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谈柳宗元
在旧社会,朋友是五伦之一。这方面的道义,古人看得很重。因为人在社会上工作、生活,就有一个人与人的关系问题。这一关系,在决定一个人的工作和生活的成败利钝方面,较之家庭,尤为重要。所以,古往今来,有很多文章、戏曲,记述朋友之道,以教育后人,影响社会。
讲朋友故事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有相当大的数量。有些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也是很难学习的。这些故事,常常赋予人物以重大的矛盾冲突,其结局多带有悲剧的性质。有的表面看来,矛盾冲突并不那样严重,只是志同道合,报答知己,比如挂剑摔琴之类。
古代的友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阶级性,现在新的概念是同志或战友。
中国古文中有一种文体,叫“诔”。在历代文集中,它占有相当的位置。字典上说,诔就是:哀死而述其行之辞。就是现在的悼念文章,都是生者怀念他的死去的同志的。此体而外,古文中还有悼诗、挽歌、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等等。可见,中国文学用之于死人者,在过去实在是分量太大了。
纪念死者,主要是为了教育生者。如果不是这样,过去这些文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唐代韩愈写的《柳宗元墓志铭》,是作家悼念作家的文章。
他真实而生动地记述和描写了当时文人相交的一些情况,文章写得很是精辟。在这篇文章里,我初次见到了“落井下石”一词和挤之落井的“挤”字。
“四人帮”把柳宗元拉入法家,我不懂历史,莫名其妙。
大概是这些政治暴发户,看上了柳宗元的躁进这一特点吧。但无论如何,柳宗元也不会喜欢他们这种乱拜祖先的做法的。
我很喜欢柳宗元的文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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