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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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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到通讯社的这年冬季,我有雁北之行。边区每年冬季,都遭敌人“扫荡”。因此派一些同志,到各分区采访,一是工作,二是疏散。罗科长在我们早晨出操的农民场院里,传达了主任的指示。

同行者三人:我,还有董逸峰,是从冀中和我一同过路来的。此人好像被列入“来路不明”的那一类,后来竟不知下落。另一人姓夏。此人广东籍,小有才气,写过一些通讯,常常占去当时晋察冀日报的整个四版。我现在想,通讯文章之长,在开天辟地之时,就发生了。那时报纸虽不大,但因消息来源小,下面来稿也少,所以就纵容这些记者们,去写长篇通讯。随后,就形成了一种风气,一直持续抗战八年,衍及现代。这是题外的话。夏好像已是党员,社长虽未公布他是我们的负责人,但我忖度形势,他是比我们更被信任的。

出发时,已发棉装,系中式土布土染袄裤,短小而不可体。另有一山西毡帽,形似未打气的球皮,剪开一半,翻过即可护耳,为山地防寒佳品。腰间结一布带(很少有人能结皮带)。当时如摄影留念,今日观之,自是寒伧,在当时和农民比较,却又优越得多了。

从阜平去雁北,路很难走,我们走的又多是僻路,登山涉水,自是平常,有时还要从两山挟持的罅缝中,相互推举牵拉,才能过去。详细沿途情形,现已记忆不清,走了几天,才到了雁北行署所在地。

当时的雁北地区,主要指应县、繁峙一带,我们活动的范围并不大,而敌人对此处,却很重视,屡次扫荡。行署主任是王斐然同志,王本是我在育德中学时的图书管理员,是接任安志诚先生的。我在学校时的印象,他好像是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到学校任职的,整天穿一件不太干净的深蓝布大衫,走路有些蹒跚,给人一种有些潦倒的印象。他对校方有些不满,曾经和我谈过当时的一名被校长信任的会计,是“恨无媚骨,幸有长舌”的人物。在学校,他还曾送我一本不很流行的李守章的小说,名叫《跋涉》,使我长期记住这位昙花一现的作家的名字。

到了行署,王震的部队正在这一带活动,我同董逸峰跟随部队活动了一程子。在一次集合时,在山脚下遇到了两个小同乡:一个是东邻崔立国,他父亲是个商人;一个是同街道的孙建章,他父杀是个木匠。异地相逢,非常亲热,他们都是王震旅的战士。在山下,朔风呼啸,董逸峰把他穿的一件日本黄呢军大衣,脱下来叫我穿上,也使我一直感念不忘。

此人南方人,白晰,戴眼镜,说话时紧闭嘴唇,像轻蔑什么东西一样。能写些作品。

我跟随一个团活动。团政治主任,我忘记了他的姓名,每餐都把他饭盒里的菜,分一些给我吃。以后我到部队采访,经常遇到这种年轻好客的指挥人员。

敌人又进行扫荡,我回到行署,有些依赖思想,就跟随王斐然转移。有一天走到一个村庄,正安排着吃顿羊肉,羊肉没有熟,就从窗口望见进村的山头上,有了日本兵。我们放下碗筷,赶紧往后山上跑,下山后就是一条河,表面已经结了冰,王斐然穿着羊皮袍子,我穿着棉裤,趟了过去。过了河,半截身子都是水,随即结成了冰,哗哗的响着,行走很不便。我发起高烧,王斐然给找了担架。夜晚到了一处高山,把我放在一家没有人住的农舍外屋,王与地委书记等人开会,地委书记说要高度疏散,问他还带着什么人,他说有一名记者。地委书记说,记者为什么不到前方去?他说,他病了。

在反扫荡时,王有时虽也因为有这样一个学生拖累,给他增添不少麻烦,曾有烦言。但在紧急关头,还是照顾了我。

不然,战争年代,在那样人地两生的荒凉之地,加上饥寒疾病,我一个人活动,很可能遇到危险的,甚至可能叫野狼吃掉。所以也一直对他感念不尽。

接近旧历年关时,我们这个被称做记者团的三个人,回到了通讯社。我只交了一篇文艺通讯稿,即《一天的工作》。

夏一个人向领导作了汇报。刘平同志在开会时,委婉而严厉地对我们的这次出差,表示了不满。

后来,我知道夏这个人,本身散漫,不守纪律,对别人却好造作谎言,取悦领导。全国解放以后,他曾以经济问题,受到制裁。

我有这样的经验,有的人在战争打响时,先叫别人到前方去;打了胜仗慰问时,他再到前方去。对于这样的记者或作家,虽是领导,我是不信服,也不想听从的。

我虽在幼年就梦想当一名记者,此次出师失败,证明我不适宜当记者,一是口讷,二是孤僻。所以后来就退而当编辑了。

1981年11月6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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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新年杂忆



新的一年又来到了。不免回顾一下去年,尽做了哪些工作,有什么经验教训可以吸取。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写了一些短文。其中散文部分,多数是回忆自己的过去,这是不会得罪于人的。但又写了一些读书的感想。这类文章,如果是评论古人的,不管我怎样说,古人是不会起来同我辩论的;如果是评论友朋故旧的作品,即便我说了些错话,也总是会得到原谅的。可虑的是,最近一个时期,有时不注意,也涉及了一些当代作家的作品,这是最容易招来是非的。

老实说,凡是我文章里提到的作家,都是我平日敬重的;

凡是我论及的作品,都是我看过以后,感到喜欢的。读后高兴,写几句札记,作为纪念。反之,即使作品如何煊赫,我是不能也不肯赞一辞的。这一点,我谈到的那些作家,是会一目了然的。对于他们,我并自以为有些知己之感。

我写这些文章时,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是出于至诚,发自热心。是谈我个人读书的感想,是从主观直感出发,我不去参考别的评论家所定的调子。这样,在评论的语气上,或是在评论的分寸上,只是发表我的见解,其中丝毫不存什么成见。



真是心猿意马。回顾着过去的一年,忽然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件事。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一个镇上,当小学教师,兼教一年级的自然课。那种生涯,回想起来,老年人是没法承担的。一进教室,孩子们乱乱哄哄,那且不谈。正上着课,有的孩子要撒尿,一时解不开裤带,或撒完尿回来,自己结不上裤带,我都要下讲台去亲自动手。有一次,坐在前排的一个孩子,非常顽皮,怎么说也不行,我烦躁起来,要证实师道尊严,就用教鞭在他的头上敲了两下。这孩子哭叫着走出校门,全体同学知道后都为之变色。原来,我打的这个孩子,是学校的董事,本村一个大军阀的爱子,而且是爱妾所生。

我这才知道闯了祸。但在旧社会,这也不过卷铺盖走人而已,构不成什么别的罪过。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变。第二天,孩子还是来校上课了。因为,就是在旧社会,即使军阀的爱妾,家长的观念仍然是:请来老师和请来保姆,其目的是不一样的。



现在,有些评论家,可以说,对于作品是爱护备至了。凡是他们说过好的,别人就不能说一点点错,不然就是苛求啊,嫉妒啊,站出来仗义执言了。

其实,如果仔细考察一下,其中有些人,原先并不这样慈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提着棍棒生活的。形势一变,他放下了棍子,装扮成了保姆模样。他手里拿着一条花手绢,东张西望,看有孩子受了委屈没有。昔日隐身林密处,今天巡逻在花丛。其霸道之气,和拿棍子的时候,是毫无二致的。

198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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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新年悬旧照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照相的。中学读书时,同学同乡,每年送往迎来,总是要摄影留念。都是到照相馆去照,郑重其事,题字保存。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一到村庄,对于学生,特别注意。

凡是留有学生头,穿西式裤的人,见到就杀。于是保留了学生形象的相片,也就成了危险品。我参加了抗日,保存在家里的照片,我的妻,就都放进灶火膛里把它烧了。

我岳父家有一张我的照片,因为岳父去世,家里都是妇孺,没人知道外面的事,没有从墙上摘下来。叫日本鬼子看到,非要找相片上的人不可;家里找不到,在街上遇到一个和我容貌相仿的青年,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半死,经村里人左说右说,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刚刚到家,妻对我讲的一段使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你在外头,我们想你。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在家里不能呆,不管到哪里去飞吧!”

一九八一年编辑文集,苦于没有早期的照片,李湘洲同志提供了他在一九四六年给我照的一张。当时,我从延安回到冀中,在蠡县下乡体验生活,是在蠡县县委机关院里照的。

我戴的毡帽系延安发给。棉袄则是到家以后,妻为我赶制的。

当时经过八年战争,家中又无劳力,家用已经很是匮乏,这件棉袄,是她用我当小学教员时所穿的一件大夹袄改制而成。

里面的衬衣,则是我路过张家口时,邓康同志从小市上给我买的。时值严冬,我穿上这件新做的棉衣,觉得很暖和,和家人也算是团聚一起了。

晚年见此照相,心里有很多感触,就像在冬季见到了春草春花一样。这并非草木可贵,而是时不再来。妻亡故已有十年,今观此照,还隐约可以看见她的针线,她在深夜小油灯下,为我缝制冬装的辛劳情景。这不能不使我回忆起入侵敌寇的残暴,以及我们这一代人所度过的艰难岁月。

198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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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报纸的故事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业家居。在外面读书看报惯了,忽然想订一份报纸看看。这在当时确实近于一种幻想,因为我的村庄,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校,历来就没有想到订一份报纸。村公所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订的还不是一种小报,是想要订一份大报,当时有名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

我在北京住过,在保定学习过,都是看的《大公报》。现在我失业了,住在一个小村庄,我还想看这份报纸。我认为这是一份严肃的报纸,是一些有学问的,有事业心的,有责任感的人,编辑的报纸。至于当时也是北方出版的报纸,例如《益世报》、《庸报》,都是不学无术的失意政客们办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我认为《大公报》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论是有名的,我在中学时,老师经常选来给我们当课文讲。通讯也好,有长江等人写的地方通讯,还有赵望云的风俗画。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副刊,它有一个文艺副刊,是沈从文编辑的,经常登载青年作家的小说和散文。还有小公园,还有艺术副刊。

说实在的,我是想在失业之时,给《大公报》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报纸,这是使人苦恼的。因此,我异想天开地想订一份《大公报》。

我首先,把这个意图和我结婚不久的妻子说了说。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我想订份报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啊!”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这很难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我的自尊心,确实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钉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沉吟了一下说: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

《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一种低级市民小报,属于我不屑一顾之类。我没有说话,就退出来了。

父亲还是爱子心切,晚上看见我,就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在镇上集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三块钱,我转手交给邮政代办所,汇到天津去。同时还寄去两篇稿子。我原以为报纸也像取信一样,要走三里路来自取的,过了不久,居然有一个专人,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报了,这三块钱花得真是气派。

他每隔三天,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通过弯弯曲曲的,两旁都是黄土围墙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个堆满柴草农具的小院,把报纸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两眼,就转身骑上车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先读社论,然后是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甚至广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读过以后,才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到屋里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为没有借给我钱,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纸一事,从来也不闻不问。只有一次,带着略有嘲弄的神情,问道:

“有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我说。其实我知道,她从心里是断定不会有的。

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我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们住的屋子,结婚时裱糊过的顶棚、壁纸,都脱落了。别人家,都是到集上去买旧报纸,重新糊一下。那时日本侵略中国,无微不至,他们的旧报,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都倾销到这偏僻的乡村来了。妻子和我商议,我们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报纸,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块数来钱,你订报的钱,也算没有白花。”

我听她讲的很有道理,我们就开始裱糊房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幸福的窝巢呀。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1982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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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亡人逸事



旧式婚姻,过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十九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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