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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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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太乱太脏,我很少出门。近年来也很少有人来我这里。说门可罗雀是夸张的,闭门却轨却是不必要的。虽然好弄书,但很少能安心看书。有些人不愿去接近,有些语言不愿去听。我并不感到寂寞、苦闷,有时却也觉得时间空过得可惜,无可奈何。

我很久、很久不写东西了。对于未来,我缺乏先见之明,不能展示其图景。对于现实,我固步自封,见闻寡陋,无法描述。对于过去,虽也懒于回忆,但究竟便于寻绎。因此想起了写个自传什么的,再向后退一步,就想订个年谱什么的,又觉得这个名称太堂皇,就改用了纪年的形式。这是轻车熟路,向回走的路,但愿顺利一些。

我自幼年,体弱多病。表现在性格方面,优柔寡断。多年从事文字生活,对现实环境,对人事关系,既缺乏应有的知识,更没有应付的能力。在各方面都是失败多,成绩少。声音将与形体同时消失,没有什么可以遗留于后人或后世的。

一生平平,确实无可取鉴。一生行止,都是被时代所推移,顺潮流而动作。在群众面前,从来不能发表独特的见解,表现超人的才略;在行动方面,更没有起过先锋的作用,建树较大的功劳。那么,这一年谱,就只能是记录:一己的履历,时代的流波,同行者的影子与声音,群众的帮助与爱护。

其中,有个人的兴起振奋,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有崎岖,也有坦途。由于愚宥,有时也曾蹈不测的深渊;由于憨诚,也常常为朋友们所谅宥。认真记录下去,也可能有超出个人范围的一个时代的步伐,一个队伍的感情吧。

总之,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跟在队伍的后面,还幸而没有落荒。虽然缺少扬厉的姿态,所迈的步子,现在听起来,还是坚定有力的。对于伙伴,虽少临险舍身之勇,也无落井下石之咎。循迹反顾,无愧于心。

1975年6月1日,善闇记。

昨晚暴风雨,花未受损。今晨五时起床,为玉树换盆,并剪海棠一枝,插于小盎,验其活否——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五 善闇室自述  《善闇室纪年》摘抄(一)

我的童年

一九一三年(旧历癸丑),阴历四月初六日,生于河北省安平县东辽城村。村一百余户,东至县城十八里,西南至子文镇三里。子文有集,三、十月有药王庙会——

标题中“(一)”为编者所加。

我上有兄姊五人,都殇。听母亲说,当时家境很不好,产后,外祖母拆破鸡笼,为她煮饭。我生时,家已稍裕。父亲幼年,由一个招赘在本村的山西人,介绍到安国县一家油粮店学徒,此店兼营钱业。父亲后来吃上劳力股分,买了一些田。又买了牲口车辆,叫叔父和二舅父拉脚。

生我后,母亲无奶。母亲说,被一怀孕堂婶沾了去。喂我些糊,即把馒头弄碎,然后再煮成粥状。因此,我幼年体弱,且有惊风疾。母亲为我终年烧香还愿,并时常请一邻居老奶奶,为我按摩腹部以助消化。惊风病至十来岁,由叔父骑驴带到伍仁桥,请人针刺手腕(清明日,连三年),乃愈。

一九一九年,七岁(虚岁,下同)。入本村小学。时已非私塾,系洋学堂,不念四书,读课本。功课以习字、作文为重。父亲请人为祖父撰写碑文,交老师教我背诵。教师多为简易师范毕业,系附近村庄人,假日可回家务农。无正式校舍,借人家闲院闲房,稍事修整为课堂,复式教学。大学生为老师买菜做饭,以为荣耀。我家每年请先生两次酒饭,席间,叔父嘱以不要打,因我有病。冬季上夜校,提小玻璃煤油灯,放学路上甚乐。

一九二四年,十二岁。随父亲至安国县,考入高级小学。

按照我的家庭情况,上完初级小学,本应务农,或到外处学习商业。但父亲听信安国县邮政局长之言,发愿叫我升学,习英语,以便考入邮政,说这是铁饭碗。高级小学在县城内东北角,原文庙内。设备完好,图书亦多。在此,课外阅读了文学研究会的一些小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杂志和儿童读物。

安国县原名祁州,为药材聚散之地,传说,各路药材、不到祁州即不灵。每年春冬庙会(药王庙),商贾云集,有川广云贵各帮。药商为了广招徕,演大戏,施舍重金,修饰药王庙,殿宇深邃,庙前有一对铁狮子,竖有两棵高大铁旗杆,数十里外就可以看到。

南关商业繁盛,多药材庄和作坊,各地药商,都有常驻这里的人员店铺。

不久母亲和表姐亦来此,我们寄居在父亲一个朋友的闲院里,地处西门里。一直到我读完高小。

在安国时,父亲并为我请一课外教师,系一潦倒秀才,专教古文,记得他曾在集市上代我买《诗韵合璧》一部,我未能攻习。

一九二六年,十四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保定距安国一百二十里,乘骡车。父亲送考,考第二师范,未被录取,不得已改考中学,中学费大。

一九二七年,十五岁。休学一年,实系年幼想家,不愿远出。这一年大革命北伐,影响保定,学校有学潮,我均未见,是大损失。父亲寄《三民主义》一本至家,是咸与维新之意。是年订婚。同县黄城王姓。

一九二八年,十六岁。暑假后复学。大饭厅也是大会堂,写上了总理遗嘱、建国方略。每星期一做纪念周,校长在台上带领静默,总不到规定时间,即宣告默毕。不然,学生们即忍不住要笑。作文课,得老师称许,并屡次在校刊发表,多为小说。记得有一篇写一家盲人,一篇写一女演员。

初中四年期间,除一般课程外,在图书馆借读文学作品。

图书馆主任,先为安志诚先生,后为王斐然先生,对我均有鼓励帮助。

一九二九年,十七岁。结婚。

一九三一年,十九岁。初中毕业,“九一八”事变

1980年4月

在安国县

我十二岁,跟随父亲到安国县上学。我村距安国县六十里路。第一次是同父亲骑一匹驴去的,父亲把我放在前面。路过河流、村庄,父亲就下去牵着牲口走,我仍旧坐在上面。

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了县城,一进南关,就是很热闹的了,先过药王庙,有铁旗杆,铁狮子。再过大药市、小药市,到处是黄芪味道,那时还都是人工切制药材。大街两旁都是店铺,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然后进南城门洞,有两道城门,都用铁皮铁钉包裹。

父亲所在的店铺,在城里石牌坊南边路东,门前有一棵古槐,进了黑漆大门,有一座影壁,下面有鱼缸,还种着玉簪花。

在院里种着别的花草和荷花。前院是柜房,后院是油作坊。

这家店铺是城北张姓东家,父亲从十几岁在这里学徒,现在算是掌柜了。

店铺对门的大院,是县教育局,父亲和几位督学都相识。

我经过考试,有一位督学告诉父亲,说我的作文中,“父亲在安国为商”,“为商”应该写作“经商”,父亲叫我谨记在心,我被录取。

店铺吃两顿饭,这和我上学的时间,很有矛盾。父亲在十字街一家面铺,给我立了一个折子,中午在那里吃。早晨父亲起来给我做些早点。下午放学早,晚饭在店铺吃。终究不方便,半年以后,父亲把母亲和表姐从家里接来,在西门里路南胡家的闲院借住。

父亲告诉我,胡家的女主人是我的干娘,干爹是南关一家药店的东家,去世了。干娘对我很好,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在家,二儿子和我一同上高级小学,对我有些歧视。

这是一家地主,那时,城市和附近的地主,都兼营商业。

她家雇一名长工,养一匹骡子,有一辆大车,还有一辆轿车。

地里的事,都靠长工去管理,家里用一个老年女佣人,洗衣做饭,人们叫他“老傅家”。

我那位干哥哥,虽说当家,却是个懒散子弟,整天和婶母大娘们在家里斗牌。他同干嫂,对我也很好。

那位干姐,在女子高级小学读书,长得洁白秀丽,好说笑。对我很热情、爱护。她做的刺绣手工和画的桃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好看《红楼梦》,有时坐在院子里,讲给我的表姐听。表姐幼年丧母,由我母亲抚养成人,帮母亲做活做饭,并不认识字。但记忆力很好。

我那时,功课很紧,在学校又爱上了新的读物,所以并不常看这些旧小说。父亲为了使我的国文进步,请了街上一位潦倒秀才,教我古文。老秀才还企图叫我作诗,给我买了一部《诗韵合璧》,究竟他怎么讲授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胡家对门,据说是一位古文家,名叫刁苞的故居。父亲借来他的文集叫我看,我对那种木板刻的大本书,实在没有兴趣,结果一无所得。

这座高小,设在城内东北角原是文庙的地方。学校的教学质量,我不好评议,只记得那些老师,都是循规蹈矩,借以糊口,并没有什么先进突出之处。学校的设备,还算完善,有一间阅览室,里面放着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学生杂志、妇女杂志、儿童世界等等,都是商务印书馆的出版物。还有从历史改编的故事,如岳飞抗金兵、泥马渡康王等等。还有文学研究会的小说集,叶绍钧的《隔膜》、刘大杰的《飘渺的西南风》等等,使我眼界大开。

因为校长姓刘,学校里有好几位老师也姓刘,为了便于区分,学生们都给他们起个外号。教我国文的老师叫大鼻子刘。有一天,他在课堂上,叫我们提问,我请他解释什么叫“天真烂漫”,他笑而不答,使我一直莫名其妙。等到我后来也教小学了,才悟出这是教员滑头的诀窍之一,就是他当时也想不出怎样讲解这个词。

父亲和县邮局的局长认识,愿意叫我以后考邮政。那一年,有一位青年邮务员新分配到这个局里,父亲叫我和他交好,在他公休的时候,我们常一同到城墙上去散步,并不记得他教我什么,只记得他常常感叹这一职业的寂寞、枯燥,远离家乡、举目无亲之苦。

干姐结婚后,不久就患肺病死去了,我也到保定读书去了。母亲和表姐,又都回到原籍去。

解放以后,我到安国县去过一次,这一家人,作为地主,生活变化很大。房屋拆除了不少,有被分的,有自卖的。干哥夫妇,在我们居住过的地方,开了一座磨面作坊。

1980年10月11日晨

在北平

从北平市政府出来以后,失业一段时间,后来到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务员。

这座小学校,在东城观音寺街内路北,当时是北平不多几个实验小学之一。

这也是父亲代为谋取的,每月十八元薪金。校长姓刘,是我在安国上小学时那个校长的弟弟,北平师范毕业。当时北平的小学,都由北平师范的学生把持着。北伐战争时期,这个校长参加了国民党,在接收这个小学时,据说由几个同乡同学,从围墙外攻入,登上六年级教室那个制高点,抛掷砖瓦,把据守在校内的非北师毕业的校长驱逐出去。帮他攻克的同乡、同事,理所当然地都是本校教员了。

校长每月六十元薪金,此外修缮费、文具费虚报,找军衣庄给学生做制服,代书店卖课本,都还有些好处。所以他能带家眷,每天早上冲两个鸡蛋,冬天还能穿一件当时在北平很体面的厚呢大外氅。

此人深目鹰鼻,看来不如他的哥哥良善。学校有两名事务员,一个管会计,一个管庶务。原来的会计,也是安国人,大概觉得这个职业,还不如在家种地,就辞职不干了。父亲在安国听到这个消息,就托我原来的校长和他弟弟说,看人情答应的。

但是,我的办事能力实在不行,会计尤其不及格。每月向社会局(那时不叫教育局)填几份表报,贴在上面的单据,大都是文具店等开来的假单据,要弄得支付相当,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在除了这个,也实在没有多少事。校长看我是个学生,又刚来乍到,连那个保险柜的钥匙,也不肯交给我。当然我也没兴趣去争那个。

只是我的办公地点太蹩脚。校长室在学校的前院,外边一大间,安有书桌电话,还算高敞;里边一间,非常低小阴暗,好像是后来加盖的一个“尾巴”,但不是“老虎尾巴”,而是像一个肥绵羊的尾巴。尾巴间向西开了一个低矮的小窗户,下面放着我的办公桌。靠南墙是另一位办事员的床铺,北墙是我的床铺。

庶务办事员名叫赵松,字干久,比我大几岁。他在此地干得很久了,知道学校很多掌故,对每位教员,都有所评论,并都告诉我。

每天午饭前,因为办公室靠近厨房,教员们下课以后,都拥到办公室来,赵松最厌烦的是四年级的级任,这个人,从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的自高自大。他有一个坏习惯,一到办公室,就奔痰盂,大声清理他的鼻喉。赵松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管乐”。这位管乐西服革履,趾高气扬。后来忽然低头丧气起来,赵松告诉我,此人与一女生发生关系,女生怀孕,正在找人谋求打胎。并说校长知而不问,是因同乡关系。

六年级级任,也是校长的同乡,他年岁较大,长袍马褂,每到下课,就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急步奔到我们的小屋里,两手把长袍架起,眯着眼睛,弓着腰,嘴里喃喃着“小妹妹,小妹妹”,直奔赵松的床铺,其神态酷似贾琏。赵松告诉我,这位老师,每星期天都去逛暗娼,对女生,师道也很差。

学校的教室,都在里院,和我们隔着一道墙,我不好走动,很少进去观望。上课的时候,教员讲课的声音,以及小学生念笔顺的声音,是听得很清楚的。那时这座小学正在实验“引起动机”教学法,就是先不讲课文的内容,而由教员从另外一种事物引起学生学习课文的动机。不久,小学生就了解老师的做法,不管你怎样引起,他就是不往那上面说。比如课文讲的是公鸡,老师问:

“早晨你们常听见什么叫唤呀!”

“鸟叫。”学生们回答。

老师一听有门,很高兴,又问:

“什么鸟叫啊?”

“乌鸦。”

“没有听到别的叫声吗?”

“听到了,麻雀。”

这也是赵松告诉我的故事。

每月十八元,要交六元伙食费,剩下的钱再买些书,我的生活,可以算是很清苦了。床铺上连枕头也没有,冬天枕衣包,夏天枕棉裤。赵松曾送我两句诗,其中一句是“可怜年年枕棉裤”。

可是正在青年,志气很高,对人从不假借,也不低三下四。现在想起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刚出校门,受社会感染还不深,也并没有实受饥寒交迫之苦;另一方面也因为家有一点恒产,有退身之路,可以不依附他人,所以能把腰直立起来。

这些教员自视,当然比我们高一等,他们每月有四十元薪金,但没有一个人读书,也不备课,因为都已教书多年,课本又不改变。每天吃过晚饭,就争先恐后地到外边玩去了。三年级级任,是定兴县人,他家在东单牌楼开一座澡堂,有时就请同事到那里洗澡,当然请不到我们的名下。

我和赵松,有时寂寞极了,也在星期六晚上,到前门外娱乐场所玩一趟,每人要花一元多钱,这在我们,已经是所费不资了。回来后,赵松总是倒在床上咳叹不已,表示忏悔。

后来,他的一位同乡,在市政府当了科长,约他去当一名办事员,每月所得,可与教员媲美。他把遗缺留给他的妹夫,这人姓杨,也是个中学生,和我也很要好。

我还是买些文艺书籍来读。一年级的级任教师,是个女的,有时向我借书看,她住在校内,晚上有时也到我们屋里谈谈,总是站在桌子旁边,不苟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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