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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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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忌用无根材料。写传记,都知看重第一手材料。即个人观察所得,眼见是实的材料。这种材料,是不易得到的。

即使调查来的材料,也还有个剪裁取舍的问题,不一定完全可靠。至于文献记载,就更应该有所鉴别。过去,人物传记,有所谓家乘,即本人家族保存的材料;有所谓弟子记,即他的门人记录的材料;有所谓碑传,即死后刻在墓碑上的文字。

这些材料,还都不能叫做传记,其中有很多不实之处。历史家把这些材料,都看作第二手材料,加以取舍。作者还要实地考察。直接观察以求更可靠的印象和材料。司马迁世为史官,掌握着不少文字材料,但他在写作《史记》之先,还是要出去旅行,访问故老,收集传闻。

三、忌轻易给活人立传。一部二十四史,大多数都是写在改朝换代之后。人物都已死去很多年。时过境迁,淘汰沉淀,对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评价。这样写来,容易客观。即本朝国史馆立传,也在盖棺论定之后。排除人事纷扰,再为一个人立传。这是历史传记写作的一个优长之处。当然,年代久远,也容易传闻异词,毁誉失度,有时几十年的事情,就弄不清楚,何况年代更久?这就要看史家的眼光,即识力。

给活着的人立传,材料看来易得,实际存在很多困难。干扰太多,不容易客观。他自己写的自传,也只能看作后人为他立传的材料,何况他人所为?

四、忌作者直接表态。中国历史传记,很少夹叙夹议,直接评价人物的写法。它的传统作法是“春秋笔法”,寓褒贬于行文用字之中,实际上是叫事实说话,即用所排比的事件本身,使读者得到对人物的印象、评价,因之引出历史的经验教训。大的史学家只是写事实,很少议论。司马迁在写过一个人物之后,有“太史公曰”一小段文字,谈他对这一人物的印象和评价,也是在若即若离之间,游刃于褒贬爱憎之外。

又有时谈一些与评价无关的逸闻琐事,给文字增加无穷余韵,真是高妙极了。班固以后,这种文字,称“赞”或称“史臣曰”,渐渐有所褒贬,但也绝不把这种文字滥入正文。

外国有一种所谓评传,一边叙述人物的历史,一边发挥作者对人物的见解,中国史书上是少见的。

五、忌用文学手法。外国还有一些传记作品,出自大文豪的手笔,如罗曼·罗兰和巴比塞所写的名人传记。这种传记,是作家的创作,是以作家的意志见解,去和人物的心理思想交融。这是一种非常带有灵感的写法,作为文学作品,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但作为传记,就令人有些玄妙之感。这是天才的传记,平凡的笔墨不能追步后尘。

现在,为活着的人写的传记,有时称做“报告文学”。作者凭主观意志,功利观念,对人物表示了充分的爱憎。还有很多想当然的描写,甚至有一大段一大段的作者抒怀,这已经不是传记,而近于小说或叙事诗了。

历史、人物传记,都可以转化为小说、戏曲。《三国演义》是最著名的了。开了“七分史实,三分演义”的先河。

《三国演义》能在同类小说中领先,是因为它得天独厚:一、三国的历史形势,济济人材,鼎足与纷争,都有利于结构小说;二、裴松之的注,材料丰富,人物方面,不只有行,而且有言有貌,易于摹画。《三国演义》产生之前,社会上已经有三国故事和三国戏曲,人物的形象、性格已初步具备。其他历史演义,就因为没有这样好的基础,所以写不好。如《隋唐演义》,还有些人物形象,如《五代史平话》,则太显粗糙,没能从历史脱胎出来。

传记是属于历史范畴,它可以成为文学作品,但不能当作文学作品来写。可以说有传记文学,但不能说有文学传记。

史笔和文学之笔,应该分别开。

舞台上,赵云的戏有好多出,《三国志》赵云传,不过几行,我们要认识赵云,就要根据这几行文字,而不能根据舞台上那么多的戏曲。人物一旦变为文学艺术中的形象,几乎就与历史无关了。

历代大作家,如韩愈、柳宗元所写的,名为传而实际是寓言的作品,唐宋传奇中的,名为传实际是小说的作品,都是文学作品,作者主观成分多,都不能当作历史传记来看。

古人著书立说,有时称做“删定”或“笔削”。就是凭作者识见,在庞杂丛芜的材料中,做大量的去伪存真的工作。文学家不适宜修史,因为卖弄文才,添枝加叶,有悖于删削之道,能使历史失实。

1981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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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耕堂文论 关于传记文学的通信

申明同志:

前日,郑法清同志捎来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写给我的信,拜读过了。深情厚意,十分感谢。你同杨振喜同志写的有关我的评传,也曾在刊物上读过一些章节。我对此事,向来兴趣不大。其原因,回顾自己足迹,凡凡无足称述,值此风烛残年,意懒心疲,人之毁誉,均不入于怀抱。但是,你的信以及你同杨君的著述,其热情,其盛意,其认真用心,均使我感动,所以愿意就写评传的一般问题,说说个人的心得和看法,作为你们工作的助兴之谈。

我一向认为,写传记,应首先理解那个时代。一个作家,他的作品,不管他怎样说,总受时代的影响、制约。即使如现在一些理论家所倡导的脱离政治,淡化生活,从另一方面看,仍是当前政治、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作家不能脱离他的时代,受一定的政治约束,或作一定的主观反映,这已是人类历史,文化历史的定论,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用一句陈旧的话来说,就是任何作家的作品,都有时代的烙印。

所以,写一个作家的传记,必须首先研究、熟悉他所处的时代,他个人的经历,他在文学上的成果,对这一时代的影响和作用。

我还活着,参加文艺工作,从头算起,也不过五十年,距离够近的了,难道你们还不熟悉这一段历史?其实,并不如此简单。这五十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急剧变革的年代,单就一些生活细节来说,比如衣食住行,我写小说的那个年代,和现在就不能同日而语。那时人民的衣食住行,困难得很,司务长如果贪污五斤小米,就要枪毙。比起目前社会上一些不正之风,比起一些人的随意抛撒粮食,比起人们那么热衷进口的服装和豪华的卧车,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的分别了。如果作者用这些八十年代的观念,去理解三十年代的作家和作品,那必然就谬之千里了。当然,目前正有一些理论,主张用八十年代的新观念,去观察中国几千年的旧历史。对此,我略有迷惑:第一,不知道这种所谓新观念,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它与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有多大差别?第二,用这种观念,作用于历史,作用于文学艺术,其成果如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它多年形成的观念,比如热爱祖国的观念,抵抗外族入侵的观念。这不是一个时代的观念,更不是哪一个年代的观念,它将贯穿一个民族的始终。

中国历史多次证明:一种新的观念的形成,或一种旧的观念的消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要经过长期的、曲折的、反复的认识和实践的过程。因此,新的名词,新的学问,都不等于新的观念。都是生活方式的某些改变,也并不证明新的观念已经在人的头脑里形成。

不过,每一个年代,总是有它的特点的。它总是突出某一种观念,在当时甚至也可以说是新的观念。例如抗日战争,土地改革,全国解放,就都有它的特点,都有它突出的观念。

以此,形成一个作家的特色,一部作品的灵魂。

同样,作家个人在这一时代中的经历,他的生活,他的修养,他的思想、心理、气质,他的遭遇,作传者必须有详细准确的材料,有洞察的判断力,有文字传达的功能,有进入时代,与作家共命运同呼吸的同情之心。

都说司马迁的传记写得好,鲁迅誉之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历史、文学兼而有之,并臻极顶。究其原因,在于司马迁掌握材料之多,用心之细,感情之丰盛,文字之相副。目前有许多人,认为司马迁的著作,是加有虚拟手法的报告文学,这真是误解。司马迁文章所以写得好,首先因为他写的是历史,历史真实性强,令人信服,才成了文学作品。

并不是有了文学的“生动”,才成了历史家。如果是那样,他的著作就会一钱不值,更不用说流传千古,奉为经典了。

所以,写传记,首先是存实,然后才是文采。先求历史家欣赏,后求文艺家欣赏。其方法主要是掌握材料,判断材料,取舍材料。对于一个作家,主要是按照时间顺序,精读他的作品不放过一篇文章。我这里说的精读,就是细读。有的人说是研究,却连作家主要作品的篇目,都记不清,或把主要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弄错,其他方面,还谈得上准确可信吗?我读过一篇你们写的文章,其中,把我的家乡安平和教过书的安新混为一地;把我的朋友陈乔和陈肇混为一人,这是需要出书时改正的。有的人,研究一个作家,却不愿费力气去读他的作品,而是希望作家本人和他作竟日之谈,或把材料写给他。这也是一种偷懒取巧的办法。

以上是就写传记而言。你们的题目上,还有一个“评”字。

传记需要客观,而评则需要主观,似乎矛盾。其实,评是在研究作家和作品之后作出的,所以仍是客观基础上的主观。但写评不要胆怯,不要顾虑太多,特别是不要顾虑作家本人看了如何如何,如果是那样,最好是等作家死了以后再写。要直抒己见,才能成一家之言。

申明同志:我多年老病,文思枯涩,即将从文坛告退。以上所谈,与其说是发表意见,还不如说是酬答友情,更切实一些。

即祝

新年愉快!

孙犁

1986年1月3日下午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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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耕堂文论 和青年谈游记写作

看了《旅行家》的应征文章,觉得游记还是青年人写得有朝气,老年人不如青年人。青年人感情丰富,感觉灵敏,写出文章来有朝气。

我想到的还是去年我在《旅行家》写的《万里和万卷》一文中提出的老问题。多读点书,积累一点历史知识、地理知识。不能光读游记。如《徐霞客游记》是地理书,从中还可以学文字。当然也可以看到作者。有一次徐霞客的仆人逃走了,把钱财卷走了。但徐霞客仍然坚持旅行。读书增加知识,还可以增长毅力。多读一点书,如《水经注》、《洛阳伽蓝记》。

一篇短文,不能面面俱到,抒发感情也要含蓄。

中国传统游记,如苏东坡、欧阳修,他们写游记有一种抱负,感慨。如《赤壁赋》、《醉翁亭记》。我们写大好河山、爱国主义,个人抱负也可以写。文字语言上要讲究。现在很少有人讲究语言,说的热闹,看着热闹就完了。这样,游记写不好。找点明、清两代的游记看看,顾炎武的《昌平山水记》,北京出版社出的,可以看看。再读一点日记,古人的日记都包含历史、地理、文学知识,这是写旅行文章需要的。一篇文章要有一条明显的线索,要告诉读者一个主要思想。从山门写到后院,全写,就是下乘了。

要多写点,不一定光写游记,这只是一种文体。游记与新闻通讯很有关系。文章怕拿架子,要出于自然。我写文章从来也不选择华丽的词,如果光选华丽的词,就过犹不及。炉火纯青,就是去掉烟气,只有火。这要有阅历,要写得自然。

可以看一点“五四”时代的散文。

我提倡短,你看《古文观止》,每篇都是五六百字、一千多字。怎样写短?在脑子中想明确了,主题在脑子中明确,是缩短文章的最基本的方法。然后要删改。主题明确,修改就容易。

散文要眼见为实,文献不要引用太多。不要写成小说,不能虚构太多,不然不能取信于后代。真实为主,处处有根据,不要使后代看了,失之千里。过去作家生活方式不一样。郁达夫文章自然。学一点严肃的东西,多看点叶绍钧的东西。

游记是散文的重要文体,是中国传统的文体。古代大作家,都写游记。游记,发扬一种思想感情,固然很好;介绍风土人情,也可以。

198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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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耕堂文论 万里和万卷

自太史公自叙,谈到游览名山大川,对于作文的帮助,以后苏子由又加以发挥,就渐渐演变成一句通俗白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写好文章。

其实,太史公游览名山大川,是为了观察地理形势,听取口碑,搜集史料;苏子由游览名山大川,则是为了开阔胸襟,揽今怀古,以增加为文的气势。

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虽然是记一代的名胜,主要是记载了一些历史人物和事件,读起来是历史,并不是枯燥的地理书。郦道元的《水经注》,则于精密的地理考察之中,随时随地记录一些短小生动的史实,几乎使人忘记了是在读水经。这些著作,都可以说是游记的上乘,虽然它们都被列入地理书。

此外,文人的游记,那就浩如烟海,代有名家。但真正能传世感人的,也并不太多。尝以为游记一体,应该具有以下几种内含:

一、有怀古的幽思

二、有临民的热情

三、有高尚的寄托

四、有优美的文字

这四点,是缺一不可的。到一个地方,不知道那里的地理历史,不关心那里的现实生活,游时没有高尚的情操,写时没有富有感染力的文字,那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游记了。

其中,文字的表现能力,最为重要。所以说,“两万”的关系,“读万卷”应该在前,“行万里”应该在后,不然,只是走了路,爬了山,还是写不出好的游记来。

中国人,好游不好记。凡是名胜,你去看吧,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都被游人的题名填满了,甚至不惜刻削污涂,破坏砖石树木。有一年春天,我去逛无锡的梅园,去了几次梅花都不开,最后一次开了,又遇下雨,到后园一间堆放农具的大房子里躲避,四面墙上,也都被吟诗、作画、题名,弄得一塌糊涂。当时我想:这是“泰山刻石”、“雁塔题名”的遗风吗?这也是一种发表欲的满足吗?梅园前边没有什么可以涂抹的地方,就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这是“梅园副刊”的版面吗?

题过名,也就是表明游过了,万事大吉了。如果你请他写一篇游记,他一定摇头。如果我们把那题名的热情,都用来读书写游记,是多么好啊!

1980年11月2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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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耕堂文论 关于散文

我们这里所说的散文,不只区别于韵文,也区别于有规格的小说,是指所有那些记事或说理的短小文章,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文。但现在杂文一词,又好像专用于讽刺了。

随便翻开一部古人的文集,总是分记、序、传、书、墓志等等门类,其实都是散文。鲁迅先生的集子也是如此,虽称杂文,但并非每篇都意寓讽刺。

我最喜爱鲁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时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省吃俭用,买一本鲁迅的书,视如珍宝,行止与俱。那时我正在读中学,每天下午课毕,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图书阅览室,伏在报架上,读鲁迅先生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当时,为了逃避反动当局的检查,鲁迅先生每天都在变化着笔名,但他的文章,我是能认得出来的,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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