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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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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最难写好。太泥古,就只能是连缀故事,铺排典章。如剪裁取舍得当,仍可不失历史真实。如任意挥洒,借古讽今,则易与历史失之千里,不能古为今用,成为不今不古之物。

历史真实,难以在小说中再现,当今时代的面貌,就那么容易描绘吗?也不是的。几十年来,我们常常听到,用“史诗”和“时代的画卷”这样的美词,来赞颂一些长篇小说。

作为鼓励,这是可以的。但真正的“史诗”和可以称为画卷的作品,在历史上是并不多见的。中国自有白话小说以来,当此誉而无愧者,也不过《红楼梦》八十回,《水浒传》七十回而已。

有些小说,当时虽然受到如此高昂的称颂,但未隔数年,不满十载,已声沉势消,失去读者。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因政策过时,理论失据;或因时过境迁,真假颠倒;或因爱憎翻变,美恶重分。总之,那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之作,就从史诗和画卷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了。

1982年6月29日

小说与电影

因为有病,我有很多年不出去看电影了。青年时我很喜欢电影,在北平当小职员时,为了节省下买电车票的钱,我常从东单牌楼步行到西单牌楼的中央影院,去看电影。我最喜欢阮玲玉的片子。在同口小学教书时,我的宿舍的墙上,张贴着一幅从画报上剪下的,主演安娜·卡列尼娜的女明星的照片。

但直到目前,我对电影还是外行。我没有参观过制片厂,只是在北京一家医院治病时,看见过在那里拍摄《女篮五号》的一些镜头,给我的印象是:当个电影演员也真不易,要不惮其烦地听从导演的指挥,看起来远不如写文章自由。

除此以外,我对于这个新兴的艺术王国,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无知之徒了。

五十年代,我还曾希望,我写的小说能搬上银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愿望,慢慢淡漠,终于消失了。

在我消失了这个愿望的时候,客观形势发生了变化,好像我写的小说,终于要改编成电影了,而且不只一部小说。

这是令人感奋的,但我总是提不起兴趣来了。有人提出要改编,我说你改编吧,愿意怎样改,就怎样改去吧。不要和我谈,也不要和我商量。因为我身体不好,不愿意掺伙这些事。

有的改编者说:我们很喜欢你的小说的风格,我们一定保证你的风格,在这部片子里,得到充分的理解和体现。我说:那太好了,你们去弄吧。

现在,我的有些小说,正在那里被改编着,有的被拍摄着。总之,谈这些影片能否体现我的小说的风格,还为时过早。

但是,我总有个感觉:到这些影片放映时,我恐怕不一定能够去观赏,即使去看了,恐怕也不一定就拍手称快吧。风格云云,那是很玄虚的问题,实在不好谈。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电影则是仰仗科学技术成果的综合艺术。电影再现舞台剧,美术作品,舞蹈音乐,都有其先天优胜的条件。唯独再现文学作品,则有其种种不易克服的弱点。说不易克服,就是包括还可以克服的希望。

很早以前,我看过《静静的顿河》这部电影。其中再现男女主人公在向日葵地里相恋时,电影画面里出现的向日葵,只有寥寥几棵,而且不像是生长的,像临时插上去,作为布景的,给我留下了非常不真实的印象。我们知道,肖洛霍夫所描写的向日葵,场面有多大,气氛有多么浓。因此,在这样一个单薄的背景下,无论男女主角相恋得多么热烈,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来了。因为丢失了这一场景所表现的小说里的原有风格。

与这次印象相反,我还看过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在赛马那一个场面,渥伦斯基掉下马来这一事件,是由在观看台上的安娜的面部表情表现的,表现得恰如其分。只是这一个细微的地方,就可以说电影再现了托尔斯泰小说以心理描写取胜的风格。

所以说,电影能否再现小说的原有风格,并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编剧、导演、演员的艺术修养,趣味,都要与原作取得协调融合,才可做到。而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我的小说,又缺乏戏剧性的情节,改编成电影,就更有其困难之处。所以,我总是说:你去弄吧。鲁迅答复有人要改编《阿Q正传》时说:改编以后,就是别人的创作,与他无关了。意思是说,小说与戏剧的艺术要求,不大一样,无妨各行其是。

当然我们不能设想:鲁迅或是曹雪芹,如果看到目前由他们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会作如何感想。只是说,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艺术,硬把小说“搬上”银幕,就需要有一番过硬功夫。

1983年10月26日下午

小说与题材

长期以来,因为提倡写工农兵,在小说题材上,遂划分为三大类。三分天下,但不能形成鼎足之势。就数量而言,就成就而言,农村题材,有些偏重。而工业题材,则有些偏轻。

进城以后,虽然对工业题材,提倡甚力,直到现在,仍不能改变这种比重,是什么道理呢?

形成这种局面,不是人为的,而是中国革命的要求和中国革命的现实造成的。人民的多数是农民,革命的力量,来自农民。民主革命之始,就看清这一点了。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一次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都在农村进行,农民都是主力。知识分子与农民结合,作家生活在农民中间,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在文学方面,得到较多的反映,得到较好的成就,这是不足为奇的。

当时的兵,也是来自农民,兵农几乎是一家。因此在文学方面,兵也就占有优先的、重要的位置。写兵的作品,成就方面也就比较突出。而不少作家,在长期革命过程中,本身就是一名战士。

工业与文学的关系,就比较复杂。在革命初期,我们就是号召作家进工厂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一开始,反映工人运动的小说,就带有浓重的公式化概念化的缺点。后来,革命力量转入农村,这方面也就难以为继。进城以后,虽有不少工业题材的作品出现,但也因为种种原因,这些小说常常缺乏吸引读者的力量,读起来使人感到狭隘和干巴。

困惑之余,有人想把工业题材扩展一下,提出了“城市文学”这个名目。我想:这个名目正如与之相对的“乡土文学”一样,恐怕解决不了多少文学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这样按城乡来区分文学,是不科学的,因此这个名目是站立不住的。文学本身不能作这种划分和区别。

是的,自从南宋以来,文学史上有所谓市民文学。那是指文学作品的对象,并非指文学创作的内容。市民文学说的是以市民为对象的文学,它可以包括各种题材,并非专指写城市生活的作品。

文学不能以题材区分,题材对于文学,只是材料。题材也无所谓重要与不重要,更不是创作成功不成功的先决条件。

道理本来是很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不知为什么总是长期在那里纠缠。以中国四大长篇名著为例:《三国演义》的题材是历史,《西游记》的题材是神话,《红楼梦》的题材是贵族大家庭,《水浒传》的题材是梁山好汉。这就说明,题材各不相同,都可以写成名著。小说成功,不在于题材,是应勿庸议的问题。

这四部小说,不管城市乡村,都能接受,都受欢迎。但如《儒林外史》,虽然也是名著,在农村的流行,就要差一些。

这也不是因为它的题材是知识分子,是它的表现手法,还没有达到雅俗共赏的程度。

同样是农村题材,茅盾的农村小说,和赵树理的农村小说相比,它的读者群,可能就小一些。这也是表现手法问题,不是艺术的高下问题。

就规模宏大来讲,可以称得起城市文学的,莫过于茅盾的《子夜》了,但并没有人这样称呼它。《子夜》所写,也只是几个资本家,并非城市的全体。城市是很复杂的,可写的东西本来是很多的。其所以迟迟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原因很多,并非把名目放大,就可以解决问题。

1984年4月12日

小说与三角

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张资平是中国新文学中写三角恋爱小说的大家。他自己开设乐群书店,小说一部接一部地出版,小说都用道林纸印,封面都是粉红色,然而,鲁迅写了一篇杂文《张资平的小说学》,文末画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这位三角学者,马上销声敛迹,一败涂地。

鲁迅的文章,虽然写得有力量,但要说有这样大的力量,也不是事实。张资平的破灭,绝不是一篇批评文字造成的。是时代厌弃了他这类小说,是广大青年读者厌弃了他。可以说,是时代的力量、进步的要求,冲击了这种无聊的、渣滓一样的作品。如果时代没有使人向往的吸引广大青年奔赴前去的新的目标,那么,张资平的作品,就会继续有销路,继续使一些感到无聊的青年人,陶醉其中。

自从革命的文艺兴起,人们都轻视三角恋爱的小说,认为那是廉价的不值钱的东西。

问题当然不在三角不三角,而在于小说的道德力量,社会意义,社会效果。《红楼梦》里的宝、钗、黛,也是三角;

《安娜·卡列尼娜》里面也有;《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里面都有爱情的三角追逐。但没有人说这些小说是三角恋爱小说。

文学事业,不在你写什么,而在你怎样写。同样的题材,效果会因人而异,有的能点土成金,有的能点金成土。

现在,又有一些人,写三角恋爱小说了。有的是为写三角而制造三角;有的是不知不觉走进三角的老框框。但手法低下,佳作不多,能赶上张资平的也很少。他们所写的女主人公,在第一节,和甲对付对付;在第二节,又和乙凑合凑合;第三节又是甲,第四节又是乙。而且恋爱进行得很缓慢,很疲塌,很没意思,一点儿也提不起读者的精神来。据说这是一种从国外引进的新的手法。这可以说是这类小说的又一次失败。给一句好的评语,可以说是:只有三角,而无小说;

给一句坏的评语,则是三角和小说,都不存在。

1984年4月13日

小说与色情

文艺思想,是哲学思想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反映。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历史,主要的哲学思想是儒家的思想。此外则是道家和佛教思想。儒家重礼,道家清静无为,佛家要出世。

这三种哲学思想,对于文艺作品中男女关系的描写,都是限制的,不是放任的;都是含蓄的,不是露骨的;都是宁缺毋滥,不尚繁琐渲染的。

传统的道德观念也是如此,凡是越轨的行为,男女的交接、授受,都被看作是私奔,野合。

因此,自古以来,中国文学作品里男女关系的描写,都很简单,都很规矩,可以说是洁本。

但是,无论儒家、道家、佛教,都不能否认男女关系,即两性关系及其自然的要求。特别是儒家,明确提出: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把两性关系的重要,提高到与吃饭相等的程度,这证明古代圣人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这样重要的人生关系,不在文艺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圣人看来,也是不自然的,甚至是不合理的,不可能的。因此,把古代歌谣中的男女相慕之情,也作为神圣经书的内容,任人吟咏。

儒家规定的男女关系是:节之以礼,不能淫乱。

历代封建王朝,都以儒家的哲学思想作为政治思想的基石。在立法行政上,体现了这一原则。

古代的文人,都尊崇孔孟之道,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有关男女关系的描写,都在这一范围之内进行。小说亦不例外。

唐宋传奇,男女关系为主要内容,且多涉及闺房私事,然所描写也多是隐约的,即不伤大雅的。如“三尺寒泉浸明玉”,“吃吃笑语”之类。

如果说,唐宋传奇的作者,都是有地位、身份的文人,他们是受了封建思想、旧道德观念的束缚,没有突破礼教的勇气和胆量,也不一定是事实。他们如此下笔,是基于他们的自觉,即自觉到文人的职责,作品的影响。他们尽心于艺术,忠实于生活,赋予男女人物以更高尚更美好的形象。这种作法,在任何时代,都是应该提倡,应该受到尊重的。他们描写色情,不是为了投合低级趣味,取悦庸俗读者。他们描写的色情,是艺术化了的色情,是整体艺术的一部分。

露骨的色情描写,始自南宋的话本,至明而大兴。南宋偏安一隅,临安闲散人口太多,这些说话人,像那些跟着行在卖酒醋的人一样,在三瓦两舍之间,讲些故事,卖艺糊口,这些人并没有多少思想修养和道德修养,那些来听故事的游荡者,也不是到这里来参加文学讲座。为了招徕顾客,为了拢住听众,为了多挣一些钱,说话人不得不在故事中间,掺杂一些色情故事。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解放前的北京天桥、天津南市、乡间庙会。最近在一些文艺作品中,此风又有“复古”之势。

把大量色情描写,形成文字,写在书里,则是到了明朝时候的事。《金瓶梅》一书,就成了典型。目前,自从发表了洁本《金瓶梅》出版的消息,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这其中,难道都是关心这部文学名著的文学爱好者吗?恐怕好奇者居多数。

其实,把《金瓶梅》作为色情描写的典型,是不合乎事实的。比这部书淫秽得多的书,明清以来,如过江之鲫。印刷精致,售价高昂,且多出口外国,但在国内很少流传,甚至禁书目录上,也找不到。青年人当然不知其书名,更无论其作者。这些书,只能称作淫书,不能叫做小说,更不是文学作品,社会自然地抵制了它的流传。

而这些淫秽之物,附着在一部文学名著——《金瓶梅》身上,成为它永远割除不掉的赘瘤,限制了本身的传播,这实在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奇怪现象。我们想象不出,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为什么写进这些东西以自污。是为了畅销多得稿费?是为了使书成为出版商追逐的热门货?显然都不可能。有人怀疑,这些东西,有些是作者写的,而大部分是别人加进去的,也不无道理。

总之淫书是淫书,文学是文学,淫书不能成为文学。即使混在一起,也是应该分别对待的。

中国其他几部著名的长篇,没有露骨的色情描写。《水浒传》写了几个淫乱妇女,社会人情,都写得传情逼真,但还是很有分寸的,是文学。《红楼梦》写了各种人的男女关系,包括贾琏、薛蟠的不堪情状,但还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笔墨,不能删除的。

我们习惯上把淫秽的文字,叫做色情。其实色也好,情也好,小说中总是避免不了的,有时是重要的题材。问题是作者对待色情的态度,和描写时的艺术手法。旧小说中的《汉杂事秘辛》,是明朝杨慎的伪作,可以说是赤裸裸地写了一个少女的体态,但令人看来,还是一个艺术形象。所以说,作家的创作用心和艺术修养,是非常重要的。而这两点,在色情描写上,最容易显示高低。

1985年5月3日

小说与劝惩

在八十年代,文学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之际,谈小说的劝善惩恶,未免被讥为老掉牙的言论了。其实,任何民族,在其小说仍处摇篮状态之时,就与善恶二字,结下了不可分割的缘分。《天方夜谭》如此,《十日谈》如此,中国的古老小说亦如此。

先谈中国吧。小说的原始形式为街谈巷议。谈议什么?无非是人和事,谈的是事实,议的是是非,即善恶。先是谈一人一事,后来可能演变为一人多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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