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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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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了看那架“YASHIKA”照像机,又取出一盒“大中华”拆开。点上一支烟,我

依在铺上吸起来。闭上眼,那五光十色“小圈子”里的生活,又频频向我招手——

前不久,七、八月份。在军医大学的柳岚放暑假,我也趁机休假了。我和她同

时回到了爸妈身边,回到了那令人向往的大城市。

孩提时的伙伴和朋友,纷纷登门邀请我和柳岚,到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光顾

一番。

在部队里,我和柳岚已被人们视为“罗曼蒂克派”。可跟那“小圈子”里的红

男绿女一比,才深感自惭形秽,才知道我俩还不是“阳春白雪”,仍是“土八路”,

“下里巴人”!“穿‘黄皮’吃香的年代早过去了,快调回来吧!”

“喂,两位‘老解’,还在部队学雷锋呀,瞧瞧我们是怎样学的吧!”孩提时

的伙伴们,很友好地戏谑我和柳岚。

“小圈子”里举行家庭舞会:探戈、伦巴、迪斯科、贴面舞……

“小圈子”里比赛家庭现代化:小三洋、大索尼、雪花牌电冰箱……

香水、口红、薄如蝉翼的连衣裙,使看破红尘的男女飘飘然;威士忌、白兰地、

可口可乐,令一代骄子筋骨酥软……

我和柳岚眼花缭乱。她以“患流感”为由续假在家多玩了十天,我也以“发高

烧”为借口晚十天才回到军里。

理性告诉我,那“小圈子”里的生活是餍足而又空虚,富足却又无聊。本能在

向往:我和柳岚完全具备可以那样生活的条件,何乐而不为!

…………

“指导员,快出来!”炮排长靳开来进屋便喊道,“来,甩老K!”

听来头是电影散场了。初来乍到,出于礼貌,我摸起一盒没开封的“大前门”

烟,从内屋走出来。

梁三喜和另外三位排长,也都进来了。大家围着四张长方桌拼起来的大办公桌

坐了下来。

“砰”,靳开来把两副扑克按在桌上,顺手摸起我的“大前门”抽出一支,又

朝桌中间一拍:“指导员抽烟的水平不低,弟兄们,都犒劳犒劳!”说罢,他从口

袋里掏出一盒没启封的“三七”,也朝桌子中间一放:“今晚两盒烟抽不完,这场

老K不罢休!”

看来他很讲义气。我发现,这“轻型坦克”完全不是发怒时的样子了,面部表

情很生动。

梁三喜早已点起一支小指头肚般粗的旱烟。他重重地吸了一口,说:“算了吧,

都挺累的,今晚上不甩了。”

“我知道看了这场电影,你就没心思甩老K了!”靳开来斜觑着梁三喜,“怎

么,要早躺下梦中会‘春妮’呀!”

梁三喜淡淡一笑,轻轻地吐着烟。

“指导员,你还不知道吧。要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在这里连放一百场,连长

准会看一百次的。你知为啥?”靳开来先卖个关子,接上说,“别瞧连长这副穷样

儿,命好摊了个俊媳妇。媳妇姓韩名玉秀,长得跟电影上演春妮的演员陶……陶啥

来?”

“陶玉玲。”显得最年轻的一排长说。

“对。全连一致公认,韩玉秀长得跟陶玉玲似的。心眼吆,比电影上的春妮还

好。”靳开来朝我使了个眼色,“呶,你瞧,一提春妮,连长的嘴就合不拢了。”

的确,梁三喜的脸上已漾起美滋滋的笑。下连以来,我首次发现他的笑容是那

样甜美。

“奶奶的!陈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摊上春妮那样的好媳妇还闹离婚!”靳

开来仍饶有兴味地谈论刚看的电影,“要是咱摊上春妮那模样又俊、心眼又好的人

当媳妇,下辈子为她变牛变马也值得!哪象咱那老婆,大麻袋包,分量倒是有!”

一排长“嘻嘻”地笑着:“这话要是叫你老婆听见……”

“听见咋啦?她充其量不过是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我靳开来的每句话,

对她都是最高指示!”他说罢,抓起扑克,“不谈老婆了。来,甩老K!争上游?

还是升级?”

见梁三喜和我都没有甩老K之意,勒开来把扑克又放下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梁

三喜说:“连长,别苦熬了,你是该休假了。”

梁三喜看看我:“等指导员再熟悉一下连队情况,我就走。”

“要走你得早些走,韩玉秀可是快抱窝了。”靳开来笑望着梁三喜,掰着指头

算起来,“小韩是三月份来连队的,四、五、六……嗯,她是十二月底生孩子。你

等她抱窝时回去,有个啥意思哟!”他诡秘地一笑,骂道:“奶奶的!夫妻两地,

远隔五千里,一年就那么一个月的假,旱就旱死了,涝就涝死了!”三位

排长笑得前仰后合。

梁三喜说:“炮排长呀,你说话就不能文明点儿!”

“甩老K你们不干,谈老婆你又说不文明。那么,这星期六的晚上怎么熬?好

吧,我说正事儿。”靳开来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指导员,你刚来还不了

解我,我正想找你谈谈心。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心里话掏给你。你到团里开会

时,请你一定替我反映上去,下批干部转业,说啥我靳开来也得走!为啥!某些领

导对咱看不惯,把咱当成‘鸡肋’!鸡肋吆,吃起来没啥肉很难啃,嚼嚼没有味儿

可又舍不得扔。我靳开来不想当这种角色,等人家嚼完了再扔掉!转业回去不图别

的,老婆孩子在一块,热汤热水!算了,不说了,回去挺尸睡大觉!”说罢,“牢

骚大王”扭头而去。

不欢而散;另外三位排长见老K甩不成,也都走了。

梁三喜对我说:“炮排长这个人呀,别听说话脏些,作风很正派。他当排长快

六年了,讲资格是全团最老的排长了。论八二无后坐力炮和四○火箭筒的技术,在

全团炮排长中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他对步兵连的战术,也是呱呱叫。管理方法虽说

生硬了些,但他对战士很有感情。实干精神那更是没说的。”停了会,梁三喜叹了

口气,“咳!这人就是爱发牢骚,爱挑上面的刺,臭就臭在那张嘴上。连里和营里

多次提议,想让他当副连长,可上面就是不同意。”

我没吱声。梁三喜面部悒郁地楞了会神,说:“以后慢慢就互相了解了。不早

了,休息吧。”

我俩回到内间屋。他搬过一个大纸箱,打开翻弄着,说要找出衣服明天好换洗

一下。

他连个柳条箱也没有,看来这是他的全部家当。纸箱里,他的两套军装全旧了,

有一套还打着补丁。下连后我听战士们反映,步兵全训连队的军装不够穿,他这当

连长的当然也不例外。我见他纸箱里有个大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件崭新的军大衣。

便问他:“这大衣是刚换发的?”

“不是。是去年‘十一’换发的。”

他这当连长的为啥连块手表也没有?他为啥总是抽黑乎乎的早烟末儿?我已知

道他老家是沂蒙山,而我也是在当年炮火连天的沂蒙山中出生的呀!按说,我们这

一文一武有好多话题可闲聊。然而,既然他还不晓得我是高干子弟,压根还不知我

为啥要颠到这九连来,我可懒得跟他去谈啥沂蒙山……

躺在铺上,我浑身酸疼睡不安宁。听他也不时轻轻翻身儿。他大概认为我睡着

了,划火柴抽起烟来。象他这样的人并不怕吃苦,大概也是感到寂寞难熬吧?是想

“春妮”了?我猜。……我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外面哗哗的雨声又将

我唤醒。朦胧中,我听见他下床了。那扎腰带的声音告诉我,他要冒雨去查铺查哨。

当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后,我心中涌起阵阵恻隐之情。是的,象他这样的连长,

以及那些土头土脑的战士,无疑都是忠于职守的。对他们,我可以表示同情,怀有

怜悯,甚至还可以赞美他们!但是,要让我长期和他们滚在一块,我却不敢想象…



咳!这被称为“熔炉”的连队,这真正的“大兵”生涯!没有“苦行僧”的功

夫,我该怎样继续熬下去!我又恨起“雷神爷”来,要不是为了躲开他,我何用

“曲线调动”来九连“修炼”呀!

第四章

第四章

单兵爆破、土工作业、排连进攻、刺杀对抗、周末会操……团司令部下连按

“操典”逐一进行验收,指导员竟毫无例外地要做一名战斗员接受考核。

文部建设、季度总结、“双学”评比、党团发展、谈心次数……团政治处要求

政治工作渗透在练兵场,指导员的工作包罗万象,很难胜任。

最令我望而生畏的是每星期二早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尽管我几次都

没跑到过目的地,但每遭下来,小腿肚儿准转筋,有一次还差点虚脱过去。另外,

可供转化为热量的一日三餐,也常使我感到度日如年。馒头、大米、玉米面倒可放

开肚皮吃,就是副食太差。我真不晓得造物主赐给人的胃都一样,为啥梁三喜他们

竟吃得那般香甜。我几次试图让炊事班长改善一下生活,炊事班长叫苦不迭。说伙

食标准没增加,物价日见涨。要改善也只能做些“金银卷”(白面、玉米面合制),

把碗中菜用皮儿包起来(大包子)。

连队驻在深山沟,我有钱也没处下馆子。一次,我到团部开会时从服务社买回

两包点心。人面前不敢吃,每次都是趁人不在时慌忙吞两块,那滋味就跟偷了人似

的……

掰着指头数日子,我下连差两天还不到一个月。照照镜子:脸黑了!摸摸腮帮:

人瘦了!

每次冲澡时我都发现,身上的皮一层一层朝下蜕……

我已两次给妈妈写信,让她尽快展开“外交攻势”。妈妈来信说,她那头好说,

准备安排我到军区新闻科当摄影记者,只是我这头还不行。她已给师里有关领导同

志写过信打过长途电话,得到的回音是:眼下不是前几年,调动之事切不可操之过

急,过急了太显眼,太显眼容易出漏子。让我在连队干半年再调不迟……

天,半年?那我就熬成“瘦骆驼”了!

这天中午,我到营部开会回连,全连已吃过午饭。我到饭堂把炊事班留给我的

饭菜胡乱吃了些,便回到宿舍倚在铺上想心事。

猛然间,紧急集合号响了。我忙扎好腰带,走出连部。

只见全连列队站在饭堂门前。梁三喜面对全连,脸上“乌云翻滚”:“……不

象话!简直是不象话!”

想不到他的脾气竟是这样大,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我不知连里出了啥不象

话的事,便悄悄站在队列里洗耳恭听。

“馒头,有人把雪白的一个半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他用手拍了拍心口窝,

“同志们,扪心问一问,感情,我们还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还有没有?!”

我呆了!适才我吃午饭时,炊事班给我留了三个馒头在碗里,我只吃了一个半,

便把剩下的扔进了猪食缸……

“解散!”梁三喜怒吼着,把手一挥:“现场参观!”

战士们围著饭堂旁边的猪食缸,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靳开来把目标对上了段雨国:“段雨国,你这花花公子,说,这是不是又是你

干的!”

段雨国大眼一瞪:“吃柿子单拣软的捏,你就看我好欺侮!面对上帝起誓,谁

扔的谁是乌龟蛋!”

三班长出面证实,说中午吃饭时没见段雨国扔馒头。靳开来才不吱声了。

梁三喜余怒未息:“谁扔的,可个别找班长、排长讲一下。今晚各班都要召开

班务会,好好议一下这种少爷作风!”

也许我对“公子”、“少爷”这样的字眼尤为敏感,我当下便认定是梁三喜借

一个半馒头整我,是想转着圈子丢我的丑。我心中拱着一团火,扭头急步回到连部,

气鼓鼓地倒在铺上。过了会,梁三喜进来了。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连长同志,

要整我,明着来!不必效仿‘文化大革命’来个发动群众!一个半馒头,是我扔的!”

“指导员,我……不知你去营部开会已回来了。我确实不知那馒头是你扔的。

要知道是你,我会同你个别交换意见的。”梁三喜尴尬地解释。

我“腾”一下转过身去,把脸对着墙壁,又听他叹口气说:“指导员,千万别

为这事影响团结。我不是表白自己,我这个人……还没搞过那种背后插绊子的事。

我和原来的王指导员共事三年多,俺俩争也争过,吵也吵过,有时也脸红脖子粗。

但俺俩始终如同亲兄弟,团结得象…个人。”

我仍不吱声。停了阵,他讷讷地说:“我这就让司号员小金去通知各班,晚上

的班务会,不……不开了。”

为这事我三天没理梁三喜。

这事发生后的一天中午,三班战士段雨国趁梁三喜不在时溜进了连部。

“指导员,别理那‘七撮毛’!”段雨图察颜观色地望着我,“大上个月我把

吃剩的一块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也是挨了‘七撮毛’一顿好整!”

“什么‘七撮毛’!”

“嘿嘿……是我用艺术手法给连长起的绰号。”段雨国得意的笑着。他从梁三

喜那破旧的绿色军用牙缸里取出一支牙刷,“指导员,你瞧瞧,他用的这支牙刷象

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撮,两撮,三撮……哟,不是七撮,是九撮……这不,又掉

下一撮来,那么,就叫他‘八撮毛’吧!”

我没搭腔。和梁三喜一个月的相处,我虽没数过他用的牙刷还剩几撮毛,但我

早已觉得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连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

“每月六十元钱的军官,他连支新牙刷都舍不得买!”段雨国把那“八摄毛”

的牙刷扔进牙缸里,“攒钱,就知道攒钱,典型的小农民意识!世界已进入高消费

的时代,听说日本人衣服穿脏了连洗都不洗,扔进垃圾堆里就换新的。可咱这里,

‘八撮毛’竟然借一个半馒头整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看来段雨国是来寻找“同盟军”,跟我搞“统一战线”来了。尽管我对梁三喜

已怀有成见,但指导员这职务的最起码的约束,我也不会跟段雨国这样的战士搞在

一起。

见我不吭气,他又搭讪道:“指导员,你还不赶快调走呀!”

我一惊:“你听谁说我要调走?”

他笑笑:“这还用谁说,我自己估计呗!”

我沉下脸来:“你……”

“这怕啥哟。”少停,他问我,“指导员,听说你爸爸的官挺大,是六级,还

是七级?”

“你瞎说些啥!”我有些火了。

“嘿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呢。”他仍嬉皮笑脸,“事情明摆着,咱们

跟‘八撮毛’这些乡下佬在一起,哪有共同语言?哪有共同向往?年底,我就打报

告要求复员!”他说罢,又跟我套近乎道,“指导员,你要买大彩电和收录机啥的,

给我说一声就行。我爸妈都在外事口工作,买进口货对我段雨国来说,是小菜一碟!

价格嘛,保准比市面上便宜一半……”

“我啥也不会托你买!请回吧。”

见我冷冰冰的样子,段雨国才怏怏而去。

…………

十月中旬,梁三喜的休假报告批下来了。他几次打点行装要动身回沂蒙山,但

几次又搁下了。

想走又觉得不能走,我看出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显然,他早已觉出

我是个十二分不称职的指导员,他担心他走后我会把连队搞得一团糟……

这天,他去团部参加为期一天的军训会议返回连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灯下,他把军训会议的精神简要对我讲了一下,说转眼就是年终考核,劲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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