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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集-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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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嘉靖三十一年起,沿海倭夷焚劫作乱,七省生灵被其荼毒,到处尸骸满地,儿啼女哭,东奔西窜,好不凄惨。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尽千方百计、身经百十余战,剪灭了倭奴,救了七省百姓,你道这功大也不大!如今现现成成享太平之福,怎知他当日勘定祸患之难,不知费了多少的心血!后来鸟尽弓藏,蒙吏议而死,说他日费斗金。看官,那《孙武子》上道:“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征战之事,怎生铢铢较量,论得钱粮?又说他是奸臣严嵩之党。从来道,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所以岳飞终死于秦桧之手,究竟成不得大功。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没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只得卑躬屈体于权臣之门,正要谅他那一种不得已的苦心,隐忍以就功名,怎么絮絮叨叨,只管求全责备!愿世上人大着眼睛,宽着肚肠,将就些儿罢了,等后来人也好任事。有诗为证:

鸟尽弓藏最可怜,到头终有恶因缘。

扫除七省封疆乱,听我高歌佐酒筵。

这一回事体繁多,看官牢记话头。话说那倡乱东南骚扰七省的是谁?姓王名直,号五峰,徽州歙县人,少时有无赖泼撒之气,后年渐大,足智多谋,极肯施舍,因此人肯崇信他。相处一班恶少,叶宗满、徐惟学、谢和、方廷助等,都是花拳绣腿,好刚使气,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人。王直一日说道:“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那里去叫屈?况且胡涂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个进士,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禄享用了,还只是一味贪赃,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汉,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我们何如到海外去,逍遥欢哉之为乐也呵!”众人都拍掌笑道:“此言甚是有理。”因此大动其心。王直因问母亲汪妪人道:“我生之时,可有些异兆么?”汪妪人道:“有异兆。生你之时,梦大星入怀,旁边有个峨冠的大叫道:‘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王直欢哉乐也的笑道:“天星入怀,断非凡胎。草木皆冰,冰者,兵象也,上天要把兵书战策与我哩!”因而遂起邪谋。

嘉靖十九年,遂与叶宗满这一班儿到广东海边打造大船,带硝黄、丝绵违禁等物,抵日本、暹罗、西洋诸国,往来互市者五六年,海路透熟,日与沿海奸民通同市卖,积金银无数。只因极有信行,凡是货物,好的说好,歹的说歹,并无欺骗之意。又约某日付货,某日交钱,并不迟延。以此倭奴信服,夷岛归心,都称为“五峰船主”。王直因渐渐势大,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陈东、叶明等做将官头领,倾资勾引倭奴门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做了部落。又有从子王汝贤、义子王滶做了心腹。从此兵权日盛,威行海外,呼来喝去,无不如意。那时广东有一伙海贼陈四盼,自为一党,王直与他有仇,遂用计杀了陈四盼这一党,因而声言:“我宣谕本朝,请开互市。”官府不许他开互市,只叫将官馈米百石以为犒赏之资。王直大怒,大惊官府,将米投之海中,遂激怒众倭奴道:“俺请开互市,彼此公平交易,都有利息,并不扰害你中国。你不许俺开互市,是绝俺们生意。俺们不免杀入中国抢掳罢。”众倭奴一齐欢哉乐也。踊跃从命。

三十一年二月,王直遂吩咐倭奴杀入定海关,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去定海水程数十里。沿海亡命之徒,见倭奴作乱,尽来从附,从此倭船遍海为患。是年四月,攻破游仙寨,百户秦彪战死。又寇温州,破台州黄岩县,杀掠极惨,苦不可言,东南震动。三十二年四月,倭犯杭州,指挥吴懋宣率领僧兵战于赭山,尽被杀死。又陷昌国城,百户陈表战死。从此倭船至直隶、苏、松等处,登岸杀掠。参将俞大猷率领舟师数千,围王直于烈港,王直以火箭突围而走,从此怨中国益深,又看得官兵不在眼里。遂打造大海船联舫,方一百二十步,每船可容二千人。栅木为城,为楼橹四门,城上可以跑马往来,屯聚在萨摩洲的松浦津,称为“京城”,自称为“徽王”,分布各头目控制要害之地,共有几处:

丰前丰后筑前筑后

肥前肥后萨摩日向

大隅九州岛前平马肥

飞兰鸟渊沉马美美

花脚踏太津村何马屈沙

他家是卒之毛儿空居止

通明巨甲庙里日高

共有三十六岛,都是他部下,听其指挥。遂分兵四面杀掠,攻陷临山城。六月,寇嘉兴、海盐、澉浦、乍浦、直隶、上海、淞江、嘉定、青村、南汇、金山卫、苏州、昆山、太仓、崇明等处,或聚或散,出没不常,凡吴越之地,经过村落市井,昔称人物阜繁,积聚殷富之处,尽被焚劫。那时承平日久,武备都无,到处陷害,尸骸遍地,哭声震天。倭奴左右跳跃,杀人如麻,奸淫妇女,烟焰涨天,所过尽为赤地。柘林、八团等处都作贼巢。三十三年二月,又分兵入掠,贼从赭山、钱塘至曹娥,涉三江、沥海、余姚,直走定海之王家团。复有一支盘据普陀山,焚劫海盐、龙王塘、乍浦、长沙湾、嘉兴、嘉善等处。又有一支攻昆山、苏州、松江等城。既又奔萧山,分寇临山、沥海、上虞,转攻嘉兴。官兵与贼战于孟家堰,指挥李元律、千户薛虞、宋应兰战死。又贼四十余人突入百家山,百户赵轩、梁喻战死。又寇沈家河、智扣山、黄湾等处,都司周应祯战死。又寇蒲门、壮士所,乘舟遁出金山洋,突入松门关,薄于灵门、台州。又贼二百余人登自海门港,直攻台州、仙居、新昌、嵊县,屯于绍兴柯桥村。又贼二千余人,焚劫嘉善,广西领兵百户赖荣华战死。三十四年正月,领兵佥事任环与贼战于吴松江彩掬港,杀贼二百余人,被他埋伏一支兵杀来,我兵败了一阵。四月,贼众四千攻围金山城,寇常熟。

且说海上一支最盛的贼兵是徐海,混名“明山和尚”,自称为“小明王”,原是徐惟学的侄子。先前徐惟学把徐海做当头,当在大隅州夷人之处,借钱使用。后来徐惟学到广东南…,被守备指挥杀了,大隅州夷人问徐海取讨原银。徐海道:“待俺抢掳来还你便是。”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结党,多至数万人,入南京、浙西诸路,屯据柘林、乍浦。率数千人,水陆并进,声言先攻嘉兴,次及杭州。那时无兵可恃,军民汹汹,好生慌张。

虽然兵势多汹涌,幸有持危勘乱人。

这勘定祸乱之人姓胡,双讳“宗宪”,号默林,乃徽州之绩溪人也。嘉靖戊戌年进士。其人有倜傥之才,英雄之气,机变百出,胸藏韬略,智谙孙、吴。初作余姚知县,朝廷知其有才,即钦取为浙江监察御史。那时胡公正巡浙东台、温诸郡,见了这报,连日夜到于嘉兴地方。适倭奴从嘉善杀来,迤逦近城外,城中百姓震恐。胡公道:“兵法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况且如今无兵,何以处之?”因暗暗取酒百余瓶,将泥头钻通,放毒药于酒中,仍旧塞好,载了两船,选有胆量机警、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解酒赐军。船头上挂了号牌,故意载到贼人所过之处,见贼人杀来,即忙解去冠带逃走。贼人遂不疑心,走报倭酋。倭酋正在口渴之际,见了此酒,都欢哉乐也的笑。打开泥头,一阵馨香扑鼻,遂开怀放量而饮之,却不是《水浒传》道“倒也,倒也”!胡公又命村市酒家,都放了毒药,偿以酒价;民家所有之米,浸以药水,潜地逃去。贼人争先饮酒,取米煮饭,食者都死。四五停中死了一停。虽然如此,争奈贼人甚多,我兵甚寡,兼且每每战败之余,人心畏惧。适值宣慰司彭荩臣领土兵数千到,甚是雄壮可用。胡公恐其恃勇轻进,有犯禁忌,叫人对彭荩臣说道:“贼人甚是狡猾,但可用智,不可力敌;最善于埋伏,且知分合之势,我兵常为其所诱。宜分奇正左右翼击,防其冲围,切须仔细。”彭荩臣不听胡公之言,到于石塘湾,两军相接,彭荩臣恃勇轻进,果被伏兵杀败,堕贼之计,始大懊悔,遂有溃志,远近震骇,众人失望。胡公道:“如此则我处无兵,其事立败矣。”遂亲到军营宣谕慰安道:“胜败兵家之常,何足介意?你因不知地利,误中贼计。我闻贼人头目多死,众无统领,况久不得食息,此必败之道,甚不足畏。”胡公见苗兵多无衣甲器械,遂命各当铺出旧衣颁给,又赐钱帛牛酒饮食,又叫各工打造器械,特悬重赏。苗兵感激思奋。胡公见苗兵可用,遂指画石塘地形曲折,吩咐道:“你把兵分为三队,一队为前锋,从塘路进;一队为奇兵,伏于道左;一队为水兵在船,环列道右,防其奔逸,都在前锋数里之后。前锋迎敌,诈败佯输而走,走到伏兵之处,放炮一声,伏兵尽起,三面合围剿贼,无有不胜之理。”仍令土人引导,彭荩臣一听胡公之计,贼果大败而逃,逃到平望。又别有苗兵一支屯在平望,适值总督张经从松江兼程而来,又永顺宣慰彭翼南复从泖湖西来;胡公得知两路有兵,遂檄参将卢镗与总兵俞大猷统浙直狼土兵,躬穿甲冑,亲自激励,驰马趋出,四面合围,军声大振。贼人大败,逃还王江泾,被我兵斩倭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不计其数,因改名为“灭倭泾”。盖前此以来战输者心胆俱丧,只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自此之后,方知贼甚可杀,人人有斗志矣。此初出茅庐第一功也。

余外败残倭贼,一支走崇德到省城,一支寇苏州、常熟,都是内地奸民为之向导。常熟知县王铁与致仕参政钱泮被杀;又攻围江阴,连月不解,府援兵不至,知县钱镠死之;又寇唐行镇,游击将军周д剿馈S钟性艟攀俗郧涟咨惩迦敕罨鸫澹鸲胪黄呃锏辏ò倩б渡鹫剿溃淮幽ㄗ叨ê3缜鹣纾值桔唇牛∠⒄链澹ㄇЩШ僬剿馈S肿咄靼樱刹芏鸾庇非ū愕阑勾认辉羯彼馈4认蕹牵馗河《撸毕缁赂笔雇跞邸⒅馈⒎俳偈棵瘢洳叶尽S止羯剑汕粒敫谎簟⒀现荩芑罩葜ㄏ谓垡跃⒈鲇涂谙笞 T舯继礁刹适颇暇┏窍拢┯炎苤煜濉⒔荼簧保敲胖绫铡T粲侄铀罩荩酱Ψ俳佟3⑺彀炎芏秸啪媒┤ィ蚝谙苡胁怕钥纱笕危旖加诽岫骄瘛

胡公到任八日,闻幕府麾下募卒只得三千人,又俱老弱之人,原旧所征四川、湖广、山东、河南诸兵又罢去所恃缓急者,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参将宗礼所领河朔兵八百人而已。南北诸倭共有万数之多,众寡不敌。胡公细细想道:“贼人进退纵横,都按兵法,决然是王直坐中军帐调拨人马无疑。如今骚扰的都是王直部落,毕竟要着人到王直处说他投降中国,封以官爵,然后离散他的党羽,渐渐可擒也。”计议已定,先前曾把王直的母亲、妻子监禁金华府狱中,如今便实时放出,与以好衣食,把他好宅子居住。遂上本请朝廷移谕日本国王,要他禁戢部落,其实察王直消息也。朝廷从其请。胡公遂选两个能言舌辩的秀才,一名蒋洲,一名陈可愿,充为市舶提举官以行。胡公授密计于两个秀才道:“王直越在海外,难与他角胜于舟楫之间,要须诱而出之,使虎失其负嵎之势,乃可成擒耳。”又说道:“王直南面称孤,身不履战阵,而时遣部落侵轶我边疆,是直常操其逸,而以劳疲中国也。要须宣布皇灵,携其党羽,则王直势孤,自不能容,然后劝之灭贼立功,以保亲属,此上策也。”蒋洲二人领计而行。这两个生员不比南安府学生员陈最良腐儒没用。有分教:

海外国王做了一字齐肩王,徽州王直做了法场上王直。荡平三十六岛烽烟,扫除三十六年

血迹。

有《牡丹亭记》曲为证:

兵如铁桶,一使在其中。将折简,去和戎,你志诚打的贼儿通。虽然寇盗奸雄,他也相机

而动。你这书生正好做传书用。仗恩台一字长城,借寒儒八面威风。

不说这两个生员正要起身。军中拿到一个倭酋董二,细细审问,果尽是王直调拨,不出胡公所料。朝廷知胡宗宪灼见祸本,降玺书褒劳,遂命胡宗宪总制七省,将灭贼之事尽以委之。另升阮鹗为浙江都御史,协力剿贼。御史金浙、陶承学上本请立赏格,有能主设奇谋生擒王直者,封伯爵,赏万金。诏从其说。三十四年十一月,两生员到于五岛,遇王直义子王滶,说道移谕日本国王之事。王滶道:“怎生要去见国王?这里有一位徽王,是三十六岛之尊。只要他去传谕便是,见国王有何益哉!”明日,果然王直到客馆来,见这两位生员。这王直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束发飞鱼冠,身上穿一件窄袖绛龙袍,腰间系一条怪兽五丝碧玉钩,脚下蹬一

双海马四缝乌皮靴。左日月,右五星,或画…瓶花胜之形,或书左轮右轮之字。宝刀如霜雪,

羽扇似宫旗。果然海外草头王,真是中国恶罗剎。

王直出来相见,左右带刀簇拥之人甚多,真有海外国王气象。分宾主而坐,坐定,序说乡曲之情,次后便开口道:“总督公与足下同乡里,今特遣我二人来,敬问足下风波无恙否?”王直谢道:“我乃海外逋臣,何足挂齿?今蒙总督公念乡里之情,远来问讯,感谢感谢!”蒋洲道:“总督公说,足下称雄海曲,何等雄伟,却怎生公为盗贼之行?”王直怒道:“总督公之言差矣。我为国家驱盗,怎生反说我为盗?”蒋洲二人齐声道:“足下招集亡命,纠合倭夷,杀人抢掳,就如坐地分赃一般。即使足下未必如此,然为天子外臣,自当为天子捍卫沿海封疆,以见足下忠义之心。今任部落杀人抢掳,骚扰中国,足下即非为盗,不可不谓之纵盗也。”王直方才语塞。陈可愿道:“总督公念同里之情,不然统领数十万雄兵,益以镇溪麻寮大刺士兵数万,扬帆而来,足下欲以区区弹丸小岛与之抗衡,何异奋螳螂之臂以当车辙也。”蒋洲道:“总督公推心置腹,任人不疑,将足下太夫人、尊阃夫人俱拔出于狱中,待以非常之隆礼,美衣好食,供给华美,则总督公以同乡里之心可知矣。何不乘此时立功以自赎,保全妻子,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王直省悟,大动其心。始初王直闻母亲、妻子被杀,心甚忿忿,每欲入犯金华,以报母妻之仇。如今听得蒋洲三人说母亲、妻子活到现在,心中遂欢哉乐也,因有渡海之谋。就与部下心腹计议,谢和等道:“今日之事,岂可便去?俺这里差一个至亲到那边效力,以坚其心。待那边不疑,然后全师继进,方成事体。不然,他便看得俺们不在心上了。”王直欢哉乐也的笑道:“妙算妙算。”遂假以宣谕别岛为名,留蒋洲在岛,先叫叶宗满、王汝贤、王滶同陈可愿到于宁波。

先是陈可愿进见,胡公一一问了备细,方才叶宗满等进见,道:“王直情愿归顺中国,今宣谕别岛未回,所以先遣叶宗满等投降,情愿替国家出力。成功之后,他无所望,只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开海市通商贾而已。”胡公道:“开市之事何难,吾当奏请。”遂上本乞通海市,朝廷许之。胡公大喜道:“虏在吾掌中矣。”先前曾有零星小贼百余人,屯于舟山为乱,胡公遂遣叶宗满协同官兵剿贼。叶宗满初来,要立头功,耀武扬威,把这百…人杀尽。胡公上本称功犒劳,叶宗满、王滶等大笑道:“这何足为功?若吾父至,当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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