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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文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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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文选》


东北大酱

无论怎么说,大酱都属于不上档次的东西。然而,大酱在东北地区,就像辣椒

在四川地区一样,是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对于一个东北人来说,你可以没儿没女,

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亲没朋,以至没有老婆,甚至是身无分文,乃至没有自尊,

但绝不能没有大酱特别是在东北的农村,更是如此。

先前,一年连一年地吃着大酱,但始终没有深层次地思考过大酱的品质。是日

久天长之后,才觉出大酱的某种委屈来。东北人真是没心没肺,竟然对一饭不忘的

大酱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大酱发挥作用的范围是广泛的。比如说做鱼,在关内,在南方,那里的人从不

用大酱做鱼。便是家徒四壁,落魄江州,也不会想到用大酱烹鱼以果饥腹。但在东

北,“大酱烀鱼”几乎成了寻常百姓之家的一道绝妙的风味菜。做蛤蟆也是如此。

南方人烹制田鸡与牛蛙,雅俗两界,断乎不会用大酱来做,但在东北,做蛤蟆,做

林蛙当然是人工饲养的,惟有用大酱炖才会消其腥味,味道才十分的鲜美。除此之

外的做法,吃起来便没滋没味,是一脸的无奈。再比如,吃春饼,吃面条,吃煎饼,

蘸、卷、拌,也须得有大酱佐之才为最佳亦最妙。还有一种满族人喜欢吃的“乏克”,

就是我们说的饭包,或包儿饭,这种菜叶儿包饭的吃食,除了其他作料之外,其中

也必须得有大酱。当然,不用大酱也可以吃,但终究是缺少一种厚重,一种满足,

一种痛快因此,大酱的作用俨然灵魂的活化作用。

东北大酱的做法是多姿多彩的。常见的有鸡蛋酱,肉末酱,鲜青椒辣酱,葱酱,

小鱼儿酱,茄子丁酱,土豆丁酱,萝卜丁酱,芥末炸酱,以及加葱的黄色满酱等等。

它们各有各的用场,各有各的滋味,各有各的组合方式,各有各的魅力所在。但最

普通的,就是纯大酱,任何作料也没有的本真大酱。在饭桌上,纯大酱被吃客特别

重视的时候,是吃蘸酱菜。在东北,原始而又绝对绿色的蘸酱菜是最火的。东北人

一旦口上无味,腹中生火,就一定要吃蘸酱菜了。蘸酱菜属于组合菜,其中包括生

白菜心,生红心萝卜富裕的人甚至用那种五六块钱一斤的白萝卜蘸大酱吃。生黄瓜

条,鲜生菜,鲜尖椒,以及焯过的菠菜,吃起来非常煞口,非常开牙,非常痛快,

人也非常亢奋。

遗憾的是,关于大酱我没作过专门的调查,也没得到有关部门的统计,我不知

道东北人一年要消费多少吨大酱,但是,我深信那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我觉得,

尽管大酱在东北的餐桌上是那么的不显山不露水,但它的作用却与电灯十分相似,

有它的时候谁也不会拿它当回事,没它,则是一片漆黑。



刘先生



我有个朋友,叫刘忠。也格外有个绰号,与“大时代”、“大趋势”、“大感

情”、“大宇宙”、“大思想”、“大进取’、“大思辨”、“大技巧”、“大气

度”、“大国营”一样,他叫“大毗牙”。是“v”形瘦脸上的大毗牙。

通过韩先生,我认识刘忠先生时,他居然已经46岁了。人还单过——腿肚子上

贴灶王爷,到哪儿吃哪儿.操起筷子就吃。边吃,边点着筷子头挑剔。刘先生也是

一个美食家——不少单身汉都是美食家。

大毗牙是位中学教员.年轻时,管不住嘴被人收获当了右派.他的女朋友,小

花同志,虽然让他事先什么了,还是满脸歉疚同刘先生黄了。分手的日子也是个下

小毛毛雨的日子,小花和他都哭了。刘先生哭得特潇洒,一边哭,一边昂头扬脸,

对着雨濛濛的天空委屈着,做志士状。

刘先生在学校住宿。他的对门住着位校办工厂的工人,是位寡妇,颇为年轻的

寡妇。长得能说得过去。优点主要是白。个子不高。他们为邻,有10年的历史了。

一丁点风流韵事也没有,叫人吃惊。平日,俩都在走廊做饭,都不说话。叮叮当当,

各做各的,谁也不客气对方一碟或一碗。世界是伏天了,特热,对门的寡妇开着门,

就穿个短裤头,白胖胖地来回走。刘先生见了,迅速穿好衣服,锁上门出去。寡妇

见刘先生走了,就哭了。

刘先生在学校教语文课。他的专长是语法修辞。绝不绝?他像疯子一样,特别

爱好这东西(他当成右派,就是因为傻里吧唧地挑中央首长讲话中的语法修辞错误)。

他家里的藏书,清一色,语法修辞!天天看,天天研究,乐此不疲。当为一代之奇

人。

我们常在韩先生家闲聊。韩先生的女人特讨厌刘先生.刘先生有点不拘小节,

侃着温着,一抬屁股,嘟一声。把韩夫人搞得满脸通红.刘先生浑然不觉,问我:

“阿成老弟,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罢。”我说。

“我问你:‘弯曲’和‘弯弯曲曲’,有什么不同?”

“弯曲和弯弯曲曲——弯曲就是弯曲呗,这是不能穿凿的,弯弯曲曲——弯弯

曲曲,这个这个,其实也是弯弯曲曲.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嘛。是不是?这个问题很

无聊的嘛。”

刘先生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给学生讲课,就像你这么说,能行吗?必须使

用规范的语言。”

“那好哇,先生你说说看。”

“简单说:弯曲,就是不直!”他说。

“我操。我还以为弯曲是直的呢。接着讲接着讲,弯弯曲曲。”我说。

“弯弯曲曲,就——是(1):弯上加弯,曲上加曲!”、

我听了,大悦,且拊掌大笑说:

“我的亲哥哥,你说得太对了,弯上加弯,曲上加曲,行,天才!”

说笑着,刘先生掏出一本某大学的学报,迅速翻到某页,指着一则“补白”,

不无得意地说:

“你看。”

我接过一看,是刘先生的文章,《论“弯曲”与“弯弯曲曲”的不同》。这才

收了笑,觉得扫兴起来。

其实,刘先生常有此类的文章发表.比如“你”与“你”,“他”与“她”之

类。自然,如此一类的文章,久而观之,到底是能让人从枯燥与“无聊”之中,端

庄地生出一份尊敬来的。

刘先生从韩先生家一走,韩夫人就埋怨韩先生,说:

“这个大毗牙,真讨厌,不管男人女人,一抬屁股,就放屁。”

韩先生笑笑,并不言语.

韩夫人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就问:

“你说,这个大毗牙怎么总放屁呀?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韩先生严肃地想了想,说:

“这是他的内脏——通。好!”

大毗牙也常到我家来。他一来,我女人就慌了。知道他是个挑剔的主儿,做什

么吃呢?

我就说,你随便做.他就这毛病。文人就是这样,吃饱了,就要发发议论。说

完,我自个儿也觉得有趣儿,憋不住笑了。

“那——就馅饼?”

“行,油大点。”

酣着性子,听完刘先生侃完他的“语法修辞”之新见之后,我笑着说:

“吃饭罢。行啦,下课罢。语法修辞也不能当新鲜蔬菜吃。”

“烙饼,”刘先生边吃边讲,“弟妹,像你这么烙,不行。这怎么能行呢?这

叫什么饼呀?整个一个鞋垫儿。”

说得我们夫妇和孩子哈哈大笑。

我女人倒是十分谦虚。说:

“刘老师,你说说,你给讲讲,怎么烙好,我学学。”

“好!”刘先生说,“比如是烙春饼.”

“烙春饼。”我女人学生似地重复着。

“对,烙春饼。用精粉1.2斤,豆油少量。然后,用60摄氏度热水和面,稍饧。”

“稍饧是啥意思?”我女人问。

“‘饧’者,‘候’也。”

“面和好了,等一会儿是吧?”我女人问。

“对。”

“然后呢?”

“然后,分出14个剂儿,按扁。将其中7个,刷点豆油。另外7个呢压在上面。

饼铛温热后改成微火,将合在一起的面剂儿擀薄置挡上。面变色了,翻个儿,再烙。

随烙随擀.烙出后,用净毛巾盖上。”

“这就行了是吧?”

“行了.然后,小葱蘸酱加肉炒粉丝卷饼吃。香咸开胃。”

“对!”女人兴奋了,“看看,看看,又学了一招!”

于是乎,刘先生很得意,又讲了“煎胡萝卜饼”、“金银煎饼”、“肉丝烩蛋

饼”,“咖喱饺饼”、“葱油煎饼”、“蛋面薄饼”、“芙蓉虾饼”、“冬菇肉饼”、

“木樨饼”,等等,又讲了些炒菜,像“拌腰片”、“肉末豆腐”、“醋溜鸡蛋”

之类。兴致所驱,又讲了如何如何做泡菜,什么“牛肉泡菜”、“苏联泡菜”、

“日本番茄泡菜”,由泡菜又讲到咸菜,如“辣萝卜条”、“白糖生姜片”、“芥

末茄子”。把我女人讲得直蒙。

吃饱了,补几口茶,就告辞了。

出了门,我说:“刘兄,你得成个家了.差不多了。挺个啥劲儿?依小弟之见,

你对门那个寡妇还不错。实话说罢,女人和女人,没什么不同,一个味儿!别太理

想化。”

刘先生说:“不行不行,太不行了,我对女人不是太理想化,怎么说呢?……

是很伤心!不行。一个人,挺好……”

我没再说,只是仰了头说:“今晚的月亮很圆呐,这是农历初几呀,这么圆?”

……

不久之前,刘先生终于结婚了。并且生了一个女孩。可喜可贺。所谓“老蚌生

珠”。但朋友们说结婚之后的刘先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太普通了,以至有点让

人灰心了。我到韩先生那里聊天,聊到刘先生的时候,韩先生说,老刘找的这个女

人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不过”,韩先生说,“正唯其如此,也就把老刘毁了。”

说着,韩先生感慨起来:

“乱世出英雄,逆境造人才.平平淡淡,四平八稳,哪里有什么英才可谈呢?!”

我听了,亦感慨万端。

(原载《芒种》1993年第I期)





灯会

  阿成

这趟从省城始发去边城的旅客列车,已经严重超员。连卧铺车厢的边座都被那

些既没有卧铺票,又没有座号票的旅客占满了。而且过道上也站满了人。那些想穿

过车厢去卫生间的人,都必须侧着身子蹭着往外走。卫生间的门口挤满了等待上厕

所的男人和女人,不时有人愤怒地砸卫生间的门,或者用脚踢门,肮脏地咒骂着,

逼迫里面的人抓紧时间出来。

外面满天飞舞着大雪。列车像一条绿色的响尾蛇,在丘陵地带向东逶迤行驶着。

下雪天,无论如何要显得暖和些。等到大雪一停,漫山遍野的积雪就会像妖精一样,

张开亿万张大口,把人间所有的热气都吸光,西北风再一上,能把雪路上的牲畜和

人全部冻僵。这种时候,雪原上的那些被冻脆了的野树,被西北风轻轻一碰,就会

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坐在火车上,从布满冰水的车窗往外看吧,几乎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枯树。乘

坐这趟列车的旅客,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是来自报纸、电台和电视台等一些

五花八门小报的记者,还有古怪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包括良莠不齐的官员和企

业家。列车亢奋地在雪原上奔驰着。车厢里,那些伙计的脸上都扭结着自私与豪放、

粗野与文明、胆小怕事又啥啥都不在乎、乐不可支又忧心忡忡的表情。这些表情被

奔驰的火车颠得微微地晃动着,别有一番风景。有的人处于半睡眠状态了,嘴角上

悬着一小股纤细的涎水。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或者皮大衣,把钱都藏在身上的

羞处和乳罩内(只把少量的零花钱放在外面的衣兜里),即使在火车颠簸的昏睡当

中,天灵盖上也会有另一只无形的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乘这辆列车的旅客,大都是应邀参加边城一年一度元宵灯会的客人。所有应邀

参加灯会的客人,无论是差旅费还是其它合理费用,对方都一律负责报销,同时免

费招待吃住。心平气和地说,吸引这些人到这个边境小城来的,不只是免费招待这

一点。这一点对那些有身份的人来说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关键在于这里是中俄边

境的陆路口岸城市。而且,在元宵灯会上,俄国人和当地的中国政府将联合举办中

俄商品展览会,届时将有大量的令人眼热的俄国货,像裘皮大衣,俄国的高倍数军

用望远镜,前苏联的邮票,俄式茶炉及仿银茶具,俄式纺织品,以及女人的大披肩

等等,摆上柜台,优惠出售。这就是一个有间离效果的诱惑了,便是对有身份的人

来说,也会对这种集旅游和购物的双重方式,产生浓厚的兴趣。另外,凡是应邀的

记者,作家,只要回去不管在哪一个级别的报纸上发表一篇有关边城元宵灯会的千

字文章,都将另外给予奖励。对那些前来助兴的歌唱演员、小品演员、杂技演员,

只要他们登台表演,都将给予金钱和物质的奖励。

此外,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应邀前来的这些客人当中,将有一小部分人,获

得免费到俄国三日游的资格。

应当说,这是一列为了愉快的目的而忍受拥挤之苦的旅客列车。算是当代生活

的别一种生命状态吧。

离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这些从全国各地来的客人,几乎

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往东北奔,先到黑龙江的首府哈尔滨落脚,然后,抠门子,

挖窗户,找熟人,甚至通过小小的非法手段,购买紧俏的去边城的火车票,经过一

夜艰苦的旅行到这里来。

先前,这趟列车是到牡丹江终点的,去边城的旅客必须先在牡丹江住一宿,然

后第二天早晨再乘火车去边城。后来,这种陈旧不堪、落后保守的局面,已不能适

应新形势的发展和要求了,铁路当局宣布,开通由哈尔滨直达边城的火车专线。

翌日清晨,列车抵达边城终点站。

寒冷的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接客的人和车,上千的旅客一下子拥出出站口,

布满积雪的车站广场立刻就乱套了。有的人被接走了,还有不少人则被丢在了广场

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好在小城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于是这些人便成帮结伙向市

政府的方向步行了。小城是个准山城,全城到处都是坡道。加上一宿的大雪,走路

很不方便,使得不少男士或女士狼狈地滑倒在雪道上。

边境小城,只有为数极少的几家旅馆——原本这是一座十分幽静的小城。全城

只有几百个居民,仅有几幢老式洋楼(以不同的风格,记载着不同年代的历史,不

同的人生景观)。自开通了甲俄口岸贸易之后,小城才热闹起来了。过去仅有几家

旅馆显然是不够用了(而且,这几家旅馆的大部分房间,都被南方和沿海城市来此

经商的人常年包租了)。现在市政府正在着手建新的旅馆。只是这些新的旅馆还处

在建设当中,没竣工呢。为了较好地招待这些客人,由有关部门组成了专门的接待

小组,研究客房的等级分配问题。其中重要的客人,如国家级的、省级的,有重大

影响的记者、作家、艺术家,就安排住在边城的国际旅行社里。稍逊一筹的客人,

则安排在市内的一般旅馆里休息。那些档次较低的客人(这是一个大多数),就动

员全市的广大市民,把自己的家倒出来招待这些客人(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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