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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美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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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着就是照顾别人的吗?你怎么这么无聊?”

我忽然叫嚣起来,很生气,很无助。丹尼伸手抱住我,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

“安静一点儿,安静一点儿。去洗脸刷牙,我昨天买了酸牛奶,你带在路上喝。要不,你跟我一起打车,先送你去公司,我绕个弯再转到越秀桥上去。”

他用湿毛巾擦擦我的脸,把牙膏挤好,然后和杯子一起递给我;刷完牙,他把洗面奶一点点敷在我的脸上,用指尖轻轻按摩。我麻木地站在那里,任他摆布着,甚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在这个早晨所做的一切,他将会在不久后明白:没有丝毫意义


容器 十

 再见容器已是一周以后,同样在礼拜天下午,Take Five放电影时间。

这次是经典与变奏系列的《秋刀鱼之味》与《变态家族》。日本电影在中国的反应与小说相似,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说它变态。我对日本文化有些好感,尤其“变态”电影,它把潜伏在人内心的危险像蚕丝一般抽出来,让人对自身产生恐惧,有自毁的冲动,很过瘾。


来的人比上次少,但同样在衣着方面有个性标榜的嗜好,比如戴造型古怪的帽子,穿粗布对襟上衣,挎藤织大如买菜篮子的手袋。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喜欢在闲谈中显得有智慧,攻击而不太挑衅,自嘲而又带着挖苦。

电影放映前,打扮得很精悍的皮先生通知:该影迷会的头头宁先生下午会出席。我脑海掠过一个录像画面:宁先生坐在户外空地上,背景是一片空旷,许多摄影机对着他。正是王磊的电气运动音乐。

会结束后次日,宁先生以一个音乐代言人的身份接受采访。其中一个摄影机,从地面往上拍摄,从宁先生的鞋,扶在膝盖的手,到他的嘴唇、鼻孔、毛孔,全部来个特写。配音自然是宁先生权威式的讲演,讲的是地下音乐与商业包装。那时未接触电影,接触后才知道有个术语:声画错位。

这位宁先生到底长得怎样,一直是我心里的谜团,终于可解。进来个矮男人,其貌不扬,三十岁光景,圆脸,头发很少,有股霸气,穿一条膝盖剪了若干个洞的牛仔裤。这就是以前卫著称的宁先生了。

容器跟着宁先生进来,穿了一件图案简单但神秘的蓝色T恤,黑色牛仔裤是今夏流行的裤腿上翻的那种。他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扫一眼屏幕,目光开始转向座席,在我身上停留两秒便移开了。他的表情总是很平淡,又显得心不在焉,好像在任何地方都不适应,为应付而存在。他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天气,不晴、不阴、不下雨、不刮风,近似多云,却又不浓密,缓慢移动着。他的嘴唇单薄,像固执停在四季枝头的叶子,即使昏暗中也轮廓清晰。

他走向吧台,低垂着头。经过我前面时,我的心颤了一下,希望他稍作停留,可他毫不犹豫迈了过去。他在吧台边上坐下,独自发了一阵呆,再向宁先生他们走去,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即使说话时,目光也是那样一阵飘忽。我判断他并非对话题很感兴趣,仅为了加入和说话。朝那个角落望了很久,始终再碰不到他的视线,兀自怅然起来,觉得像孤单单的两个影子,再寒冷也不愿靠近。

听橙子说他已失业,为找一份不用朝九晚五的工作而主动失业。他在等待幻想,而非现实,又或应付现实久了,蜷在自我世界里幻想一下。他没有许多失业人那样的惶惑与失意,纯粹跟自己玩。

置身《秋刀鱼之味》冗长的剧情,我开展各种想像。仿佛从见他第一眼起,我的日常事务就多了一项,揣测容器。把他变得复杂难懂,赋予他各种特征与定义,把他想得无辜受伤或坚强无比,想成情人或孩子,并且不断提醒,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有个习惯:跟自己恋爱。做好许多爱情圈套,往自己身上套,玩着又觉得孤独,决定多套一个人进来,于是假设好对象,假设好空气和马路,适时发生。这一次是关于容器,找一个装自己的容器,精致如香水瓶。一个英文名叫乔治的男人在此时出现,便是了。

《秋刀鱼之味》映完,皮先生忽然站在屏幕前发问:

“小津安二郎是个很出色的导演,大家有什么看不懂的吗?”

这个问题让在座的人茫然,问得不专业怕被人嗤之以鼻,承认有看不懂的地方本身就更需要勇气。冷场了十秒钟后,皮先生提高了嗓音:

“随便问嘛,大家交流一下。”

终于有个体态丰腴的长发女孩举起了右手:

“我想问一下,秋刀鱼是怎样一种鱼?”

“日本人常吃的鱼,体形狭长,扁扁的。”

皮先生在日本留学八年,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北方人解释二锅头的度数。

“是不是就像咱中国的鲈鱼呀?”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接着有人窃笑,我回头看一眼这个发问的男人,他的西裤很白,翘着的二郎脚不安地放了下来,在地面搓了两下,不知打算怎么摆放。

“噢,不是。”

皮先生温和地否定了他的猜测,神情如遗憾的教授。

“广州许多日本料理店都有卖,味道有点儿酸。”

坐在吧台的容器插了这么一句,无聊的秋刀鱼问题打住了。我兴奋地望了容器一眼,他还是表情淡淡地坐在那里。

“大家趁着中场休息,跟宁先生照个合影吧。”

皮先生发出邀请,只有稀疏几个人从座位上起来,看着其他人没动静,又坐下了。这时容器过来了,在几张桌子间穿梭,边走边说:

“自愿啊,会刊要出个全家福,就当起来散散步。”

“能不能改天单独跟宁先生合影呀。”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孩懒洋洋地朝容器看来。

“随你。”

容器简短吐出两字,径自到门外去。

“自认为漂亮的女孩子,站到前面来。”

皮先生一提议,女孩们都退到后面去了,宁先生和几个男人站在前排。最后一排的人多,断成不规则的两半,容器和我恰好在断层。我想站上一个台阶,与他并肩,终又没站上去。

“大家别太拘束,亲近一点儿。”

皮先生要按快门的一刻,一只男人的手从左上角伸过来,轻轻搭在我的右肩上,未及一秒钟又从肩上滑去,“咔嚓”一声,合影完成。

在接下来的100分钟影片里,我回忆了100遍那只男人的手。羽毛一般滑去,来不及看清他的掌形是否优雅,手指是否修长,指甲是否光洁,也来不及留在菲林里,在身后移动着的手;了无痕迹。

只有我知道那是容器的手,他到来过,转瞬即逝。他也许无意,也许漫不经心。可我宁愿把他想成有意的,以至若干年后,我忘记了容器和Take Five的一切,还有一只温柔伤害过我的手,羽毛一般拂过的手久久停在无助的青春里。我唯美和制造感动,这样方可找到生活继续的理由,等待然后和然后。

电影一结束,我像抢闸的水离去,害怕不可自制的心痛。如果一切是无法的开始,就在自己的爱情圈套里自缚自怜吧。

“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Lolo,我的呼机电池不足时,它显示这样的信息,这就是我的名字。”

“Lolo,Lolo是吗?”

“不是别的。”

“我们下周在沙面有个Party,你来好吗?”

“我只是学生,我不懂电影,不懂格里菲斯或者布烈松,我去了无话可说,会很孤独。”

“没有关系,你来吧。”

容器就站在面前,我望着他,内心有无数叶子簌簌落下。多么艰难啊,我假设好对象,假设好空气和马路,可将要发生时,我又宁愿结束,因为想到无力承受。


容器 十一

 什么Party,不过是在一个新的大厅里,放着《图兰朵》歌剧,人们陆续进场,然后放映《广岛之恋》和《枪杀钢琴师》,完了有一个西式自助餐,你可以留下享用或离开。

我穿了一件浅绿镂空的针织中袖上衣,里面的黑色胸衣清晰可见,配一条黑纱长裙,两边的叉开到膝部,坐下时,自然露出半边小腿,橘色高跟鞋也会很挑逗。


踩着红地毯上二楼的大厅,环视四周,没有容器的影子,有些失落。你可以想像巩俐与美的空调的关系,一袭淡妆地进来,脸上蒙着一层忧郁,又显得矜持,她想要一种清新怡人的空气驱散心中的阴霾,她环视,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她看见了美的空调。

容器没有成为美的空调。不经意地掠过,在他脸上停留两秒,如他对我所做的那样。这个细节不存在。

新的大厅是个故作深沉的毛头小伙。墙太白,且空,亮度太高,完全没有酒吧那种被音乐和心情装饰过的暧昧,可放的是歌剧,上流和富丽堂皇的东西。

我坐着,不知所以。直到《广岛之恋》开映,被法国女人与日本男人的激情拥吻后的对白吸引。

“我去过博物馆,看见人们在里面徘徊。他们若有所思地在照片和复制片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东西……复制品做得十分逼真,让游览的人都哭了。”

“你什么都没看到,那些景象是骗人的。”

“我还看了新闻片,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不是我杜撰的,第二天,有些动物又从灰烬中、从地面很深的地方钻出来……人们拍下了照片,留作纪念。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

“你什么都没看到,那些景象是骗人的。”

“我没有瞎编。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幻觉,一种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幻觉,我产生这样的幻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广岛。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一样。”

同样,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从十七岁开始,我接受过许多真诚与不真诚的吻,我以为看到了爱情的全部,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能肯定的是幻觉,在许多时候描述回忆,我在幻觉里头拼命抓住一根稻草,对着稻草自吟自唱,聊以度日。

容器在《广岛之恋》结束后还没出现。我离开大厅,沿着江边来到一间小店,我决定打一个电话给橙子。

“喂,你在哪里?”

“在外面。”

“我在沙面看电影。”

“那就看呗!”

“是《广岛之恋》,什么都没看到。”

“很久以前看过,细节忘了,只知道有个神经质的女人。”

“我想看到你。”

“那就想呗!”

“我必须看到你。

“哦,我知道了,你表达了你想表达的东西,这就够了。”

挂了电话,回到大厅。《枪杀钢琴师》正在放映,旁边多了三个老外,呢喃细语,每到他们熟悉的音乐出现就很兴奋,“吱吱”地叫。前面的女孩在打瞌睡,把困意带给了我。

我又一次离开大厅,江边的树不知是柳树还是杨树,反正无精打采的一排。1999年5月的某天,我经过这条路,大家举着许多条幅发出抗议的声音,我们往美国大使馆砸瓶子,里面其实空无一人;我们叫着不知所谓的爱国口号,朝桥上经过的装满外国游客的汽车示威,但警察很快让我们解散。我们为仪式停课半天,像一场防空演习。

不知在外面游荡了多久,走的路肯定不长。没有方向感,害怕迷路,跟许多女人一样。穿得如此婀娜,不时有路人盯着我看,我偶尔看看他们,偶尔看看橘色的鞋尖。忽然很想飞跑,抢了别人的东西那样飞跑,却一动不动站了半晌,往回走。

刚进大厅,容器恰好迎面出来。

“怎么不看电影?”

“看了,什么都没看到。”

“哦,你,你先坐着吧。”

自助餐已经开始,歌剧《图兰朵》继续播放。除了我坐的这桌,许多桌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彼此熟悉,谈论熟悉的话题。我把会刊翻了几遍,记住法国新浪潮、戈达尔、《断了气》这些不连贯的词。琳琅满目的西式点心在大厅右边排满,许多人选择喝可乐,我要了一大杯啤酒和一盘比萨。

容器忙于应酬,他在我面前经过几次,都没有停下来,但每次他一定会看一眼我的橘色高跟鞋。恰如他所见,我很孤独。

他与一个胖子聊得最久,倒了一杯可乐和三杯啤酒;我也继续倒啤酒,并想走过去,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我没有。我认为他应该邀请,哪怕随便打个手势,可他没有,直到我一声不吭离去。

出来后,我有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不是他骗我,而是他让我骗了自己。

我给丹尼打了个电话,通知他来接我。

“我参加了一个无聊的聚会,可能会过敏,可能会生病,有些不祥的预兆,你在十分钟内出现。”


容器 十二

 丹尼来了,他着急地捧起我的脸,呼吸还未均匀。

“你脸色不大好,生病了?”

“我难受。”


“你说会过敏,现在感觉如何?要不陪你去买点儿息斯敏。”

“不要了。”

“想去哪里?”

“想买很多很多东西,我什么都没有。”

“你上次说的羊胎素海藻面膜,我一直没空去买,现在去?”

“我不要你了!”

“怎么了?”

“不要你了。”

女人伤心时会疯狂购物、暴吃暴饮或者无理取闹,我选择了第三种。

挣脱了丹尼的手,哭着往前跑,我要找一个公共汽车站,随便坐一路车,随便去哪个终点。丹尼追上来,一次次拽住我,又一次次被我甩开,他试图从前面抱住我,我却把他撞开。没有公共汽车站,这地方没有。我躲进一个角落,抽泣着,抽泣着。

“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你了。”

“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无法让你快乐。”

“我不要你了。”

“我从来没有在大街这样追过一个女孩,被她大声训斥,仍要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不放心你,你像一个不懂保护自己的孩子,你任性、脆弱、充满幻想。如果有一人好好爱你,也是你所爱,我可以走。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哭累了,回家吧。”

回到华西街44号602号房,我躺在地板上,地板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拖了,很脏。丹尼跟着躺下来,抱着我。

“你知道《花样年华》吗?它的英文名是In the Mood of Love,我喜欢那样的青灯和雨夜,我喜欢张曼玉和梁朝伟之间玩的模拟游戏。有时候,我想写一部小说,想把你写进去,把你写得粗俗无比,最后让你死掉。我想让你死在马路、桥底或者隧道口,你选择一个。”

“马路吧,我每天上班要穿过许多马路。”

“你知道司机都很聪明,他不会帮助一个想在过马路时寻死的人。”

“那就桥底了。”

“你要经过越秀桥是吗,你告诉我死的情形会是怎样。”

“桥底其实很安全,桥面窄,你可以写我被撞死在围栏上,鲜血四射,面目全非。”

“不行,我更喜欢你死在隧道口,淘金路下来,有条长长的隧道,你跟我一起走过的,那里来往的车很多,开得很凶,有天你找不到我了,失魂落魄经过隧道口,一辆车急速开来,你不知躲闪,然后被车抛上高空,摔在车的前方,脑浆涂地。”

“好吧。”

丹尼说着,紧紧把我抱起,在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亲了又亲。

“你的口水比以前少了。”

“我每天在节制喝水,我知道你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

“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可爱,我却想要你死去。”

“这是终究会发生的事情,我经常觉得毫无生趣。”

“可你仍旧去打球,跟许多热爱生命的人一样。”

“我的兴趣已经越来越少,活着是觉得可能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

“谁都不会记住你,我也不会。”

“这样也很彻底。”

“也许我们可以到另一座城市去生活,你工作,我上学,学美术或者摄影,成天四处游荡,发现许多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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