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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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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晚六点钟来,你不会出去吗?”
“我准定在家恭候。”
“真的吗?”
“当然当然。”
秦枫谷陪着她等到了一路电车,目送她上了电车,她还从车厢里伸出头来喊着:
“我明天六点钟来你不要忘记。”
许多人都向秦枫谷望着,他窘得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决不忘记,决不忘记。”
“好幸福哟,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在追求他!”
见了这种情形,有人在羡慕秦枫谷的遭遇。
六一、明天
在张晞天的家里谈了一些关于展览会的宣传和经济问题,又喝了一点酒,秦枫谷独自从法租界雇了汽车,回到静僻的江湾体育会路的时候,已经近午夜十二点钟了。路过北四川路大德里的时候,他想到住在附近的罗雪茵,这时该早已睡了,今晚她一定睡得特别的沉熟,因为觉得自己战胜了一个问题,放下了一件心事,可以高枕无忧了,也许正在做着听音乐会的梦哩。
他想到横在眼前的这个大问题,愈来愈不容易解决了。罗雪茵近来的态度,俨然要独占了自己,以爱人自居,可是自己对她丝毫没有感情,虽有一点友谊,但这是没有根的浮萍,经不起一点风浪的。自己不是处处觉得她的浅薄可笑吗?这样怎可以谈到其他的问题呢?
但是在另一方面,自己对那个人虽十分满意,而她对自己也像很有好感,但彼此都不曾有过一点具体的表现,连人家的住址还不知道哩,哪里还谈得到爱的问题?这岂不是更大的幻想吗?
酒后的神经,吹了夜风,更特别的灵敏。秦枫谷回到家里,只是反复的想着这两个问题,觉得一方面是落花有意,自己却做了无情的流水,但是却又不忍毅然的拒绝,有时还要加以敷衍;另一方面则自己可说在做着一个空想的梦,实际情形是一点不知道的。在这两重感情下,自己真有点进退无门了。苦闷了许久的画像问题解决了,但不料又由此生出了新的苦闷!
他知道有些地方是自己的懦弱。因为不忍使罗雪茵失望,所以不肯向她表白自己真正的态度;因为不曾知道朱娴真正的态度,所以自己也处处踌躇。但他知道这种局面不仅使自己痛苦,而且更有惹出悲剧的可能,他决定只要待从朱娴那里微微有一点把握之后,便要立刻解决罗雪茵的问题,被她笑骂也罢,被她侮辱也罢,他是不能任这局面再延长下去的。
想到朱娴,他便想到已经几天不见她,而她又没有信来,自己又无法去寻找。对着这种种情形,他愈加有一种梦的感觉,偶然的会面,偶然的往来,仅仅只有几天的历史,便牵动了自己的心,但实际上连她的住址还不肯宣布,这不是梦一样的无根据吗?他心里决定,下一次有机会见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她将住址说出来。自己要从这上面观察她对待自己的态度。世间难道有一面是朋友,一面又不肯宣布自己住址的笑话吗?
这一天,整个的夜里,即使在梦中,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在反复的思索着这种种问题。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脑筋还昏昏不清的时候,房东的娘姨送来了一封信。小巧的信封,他一望就知道是朱娴的。像浇盆冷水一样的清醒,他兴奋的将信封撕开了。信上写的是:
秦先生:
几天不见了。明天乘着望同学的便利,想来拜访你,只是路太远了一点,怕时间不够。你如有空,可否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先施公司文具部等我。我会的,可以吗?
六二、铁证
看了一看信上所注的日期,知道她所说的明天就是今天,秦枫谷的心里更兴奋了起来。他将信反复的重读了一遍,对着这秀丽的字迹、温婉的辞句,不觉深深的憧憬了起来。他与罗雪茵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从来不曾见她写过像朱烟这样的信,信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但从这短短的几句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幽雅温静的朱娴,即是从这封信上也流露了她可爱的性格。将她和罗雪茵对比,秦枫谷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使和罗雪茵的绝交要受到朋友和世人的唾骂,他也要毫无所顾惜。
兴奋的洗了脸,失眠的疲倦完全从他身上消逝了,他觉得展开在眼前的是一派新的光明。因了昨晚罗雪茵约好要在今晚来听音乐会,他始终觉得有一块阴影遮在他的心上,现在接了朱娴的信,这阴影给光明的太阳完全冲散了。他不用将这两件事情的轻重来比较,他觉得考虑是浪费的,立在泰山与鸿毛之间,即使痴子也能判别两件事情的轻重。
朱娴约他三点钟去,罗雪茵今晚要六点钟才来,他本可以从先施公司赶回来的,时间本有充分的余裕,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本不愿罗雪茵来,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现在有了这理由,有了这借口,他觉得良心上是对得起自己了。
至于罗雪茵今晚要空跑一趟,会使她怎样的不快,在兴奋之下,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因为展览会日期已近,要整理自己的出品。他将今年以来所画的作品都搬了出来,挂在墙上的一幅静物也除下来了,都揩拭了一遍,又量了《永久的女性》的尺寸,预备一阵去配画框。
他今年一共只画了九幅画。除了不满意的两幅以外,他这次预备展出七幅。实际上,正如朋友们所说,有了《永久的女性》这一幅画,他即使不再参加别的作品也不会减少他的光荣。这一幅画的成就,不仅使他在本届展览会中获得光荣的地位,而且更确定了他今后的作风。想到这点,他觉得朱娴的认识,对于他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况且,照目前的情形,更有牵涉到他终身幸福的可能。
因了再过一刻就可以见到朱娴,他再三的叮嘱自己,见了她的面,无论如何要知道她的住址,这一次不能再放过了。他推想,她既然肯写信来约他,显然对他的好感并没有消失,也许这一次可以信任他了。
她今天的来信对他不啻是一件铁证,自己的幻想并没有错,朱娴的心里,和自己对她一样:无疑的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几日来横在心头的两重苦闷,至少有一件获得相当的解决了。
想到傍晚罗雪茵要来,不能不有一点交代,他便毫不踌躇的写了一张这样的字条,预备贴在门上:
雪茵鉴: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会务繁多,他们来电话找我,我只好去了。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十分抱歉!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谷留条
六三、先生
这一天下午,先施公司的生意正热闹的时候,在比较清冷的文具部,有一对不曾被人注意的青年男女,像是偶然遇见了一样,在这样的招呼了:
“对不起,秦先生,累你等了好久了。”
“不要紧,我也来了不久。”
实际上,秦枫谷两点钟不到就来了,现在已经三点一刻,足足等了个半钟头。时间虽然觉得特别的长,但想到朱娴来了以后的愉快,期待的焦灼便完全被征服了。他先在文具部兜了一个圈子,知道时间太早,又到各部细细的看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还只有两点半。他夹在人丛中在文具部乱走了一会,无目的的买了一本信笺,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心想也许在门口可以遇见她。直等到三点钟才第三次又转到文具部,他怕店员发现他的行踪可疑,便在颜料柜上买了一瓶利夫氏的油画白粉。这交易本是很简单的,但为了要消磨时间起见,他讨了许多种类颜色出来,乱拣了一阵,结果仍是买了一瓶白粉。在这一切举动之中,他无时不留心四周的顾客,又将自己立在最显著的地位,一面怕自己错过了旁人,一面又怕被旁人忽视了自己,同时心里又在猜疑,也许不来了吧?说不定有意外的阻碍了吧?同时更担心自己无意会遇见了其他的熟人。
但这一切猜疑全是浪费了。他买好了颜料,正在画片部分细细的浏览的时候,朱娴终于从伙食部转过来了,时间已经是三点一刻。
秋深了,今天的朱娴穿了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黄色大格子花纹的旗袍,手上已经戴着黑色的手套。几天不见,在秦枫谷的眼中,朱娴似乎更妩媚了。
“很对不起你,因为在同学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路上的车子又挤,所以来迟了。你等了好久吗?——你买了什么?”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朱娴问。
“买的一本信笺、一瓶颜色。”
“我也想买点东西,买一打发针,我们上楼去罢。”
走上楼梯转角的时候,朱娴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秦先生,几天不见了,你好吗。”
秦枫谷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将声音放低了说:
“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呢?你叫我先生,使我觉得很生疏的。我们不是朋友吗?以后可以不必客气了。”
“那么,叫你什么呢?”她侧过头来问。秦枫谷看见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少女狡猾的微笑。
“随便什么都好,总比先生好得多了。”
“那么,我也学学他们罢:阿秦,你这几天好吗?”
“谢谢你。你好吗,阿朱?”
两人同时都笑起来。忘却了一切,忘却了周围的世界。
六四、第一次
秦枫谷陪着朱娴在楼上买了一打发针,又在毛冷部走了一阵,下来的时候,怕错过了这仅有的机会,便装作自言自语的模样:
“大约四点钟还不到吧?”
“秦先……”朱娴说了半句连忙缩了回去,笑着改了口气,“对不起,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事,你呢?”
“我更没有事。”
秦枫谷微笑着,他知道朱娴中了他的计了,便按着预定的步骤将自己的腹稿接了下去:
“既然大家没有事,时候还早,那么,找个地方去坐坐,好吗?”
朱娴回过头来望着秦枫谷,好像诧异似的要注意他的表情,其实她心里是早已料到的。
“不用这样客气吧?”
这句话在秦枫谷听来,分明是不拒绝的表示了,便说:
“大家随便谈谈。你觉得哪里好呢?”
“什么地方都行。”
“那么,我们到那面沙利文去坐坐。”
“也好。”
“走去吗?”
“人太多了,乘一路电车到抛球场罢。”
朱娴今天本来是有意要和秦枫谷谈谈的,她写信来约他正不是无因。现在不待她的暗示,秦枫谷已经照她的心意做了起来,这在始终喜爱尊严的女性心理上,使她更满足了。这几天她对自己的环境更不满,在家里便也有点不安心起来,恰巧刘敬斋为了一点银行的公务,昨天乘飞机到汉口去了,要明天才回来,所以她乘着这机会,以探望老同学作借口,便写信约了秦枫谷。她当然知道这种举动是冒险的,在热闹的南京路上,难保不给熟人遇见,但因了自己耐不住心里的寂寞,要消极的反抗既成的环境,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沙利文店里充满了蜜糖和咖啡的香味,写字间下班的时候还没有到,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两人拣了后进最静僻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还是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坐哩!”秦枫谷说,他替朱娴脱下了紫红的羊毛衫,“你爱吃什么?”
“可可,加点奶油,我顶爱吃这里热的小面包。”
映着灯光,在温暖如春天的空气里,朱娴这样说着的时候,颊上显得更加红润了。
对着这一切,秦枫谷觉得好像梦中一样,什么都有点恍惚。也许与这种充满了面包焦香的温暖空气有关系,使他不敢信任眼前景象的真实了。
茶点没有来的时候,他呆呆的坐着望着朱娴不动。
“为什么老是望着人家呢?”朱娴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头一笑,这样的问。
“为了要纪念我们是第一次两人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庄严的回答。
六五、保证
在沙利文鹅黄色的灯光下,迷人的空气中,两个人破了彼此相识以来的记录,足足的坐了近两个钟头。谈的话虽不多,但是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尽量的利用这机会,享受这机会。
秦枫谷原是无所事事,罗雪茵的约会早已抛到脑后。朱娴也因了未婚夫不在上海,像是少了一层束缚,而且这地方又似乎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安心的坐了下去。两人都不很开口,秦枫谷的心里只是念着如何使目前的局面能进展下去,更进一步的取得她的信任,关系可以更密切起来;朱娴的心里则只是担心着自己的漩涡愈陷愈深,将来怕要不可收拾。秦枫谷对自己似乎很殷勤,自己也觉得他可爱,但是自己是已经订婚的人,虽然解除婚约很容易,但是自己的婚姻内幕很复杂,不是这样简单的事。秦枫谷在目前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但是这事情是瞒不住的,迟早他总要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子,不要使他很失望吗?照理自己应该向他说明,但她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冒失,要使他更失望。她不忍这样做,不肯这样做。
各人有着这样的心事,所以大家都不很说话,反而没有初见面时的热闹了。秦枫谷表示希望能时常有机会这样谈谈的时候,不觉引起了朱娴的感伤,她叹了一口气说:
“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以后大家有事,不能再这样安闲的坐着了!”
“只要你有时间,我总可以陪你的。”
“我对自己太没有把握。明天怎样,连我自己也不能预料。”
不知道朱娴苦痛的秦枫谷以为这是一位少女初恋时期应有的忧郁症、便不怎样的留意,不再追问下去。他想到自己的事,便要她留下通信处。
“你放心,没有得到你的允许之前,我决不贸然来看你。我了解各人的家庭情形的,但是你该信任我,信任我这一点。”
“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为什么肯到你家里给你画像,肯坐到这里来呢?实在是我有我的苦衷。”
“我只觉得这是你对于我的不信任。”
“你该原谅我。”
“不,我要从这上面看出我们友情的保证。”
“真的这样严肃吗?”
秦枫谷默默的点点头。
朱娴对他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的低了头,撕了一条包东西的纸,将地址抄了给他。
“既然我遵从了你的请求,”她说,“你也该遵守我的话。在未得到我的同意之先,请你即使一封信也不要写给我。”
“我了解的。”秦枫谷回答,他胜利的笑着。
离开沙利文的时候,已经近六点钟了。走到门口,秦枫谷叮嘱着说:
“不要忘记,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来参观。”
“不过,你也不要忘记,目录上不许印出是我的画像,更不许任他们到报纸新闻上去宣传。”这是她的回答。
六六、争夺战
朱娴和秦枫谷离开沙利文的时候,着盛装的罗雪茵,正怀着满腹的高兴,种种预定了的言语,走进秦枫谷的家。
她要在辽阔的虹口公园草地上、荷花池衅、静悄的秋夜天空下,在台上的音乐和四野虫声合奏中,更进一步的向秦枫谷暗示她的终身问题,和他们两人更进一步的关系。
她总以为秦枫谷一定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她的来到,万想不到走进了门,他的房里并没有灯光,房东的娘姨在客堂里扫地。
“秦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
“吃了饭就出去了。”
她还以为他要赶着回来的,走近一步一看,门上贴着一张字条,是他的手迹: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怎么也写不出罗雪茵见了这张字条之后,她心上所受的打击。一团高兴、种种的计划,突然给一盆冷水兜头浇尽了。不是有娘姨在旁,她真要倒头痛哭起来。
立在这里也是无用,她忍住一切的怒气,忍住眼泪,一手将贴在门上的字条撕了,回身就走。
她痛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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