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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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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照例到附近一家俄国菜馆去午餐。

“阿秦,如果你的话靠得住,本季独立美术社的作品荣誉奖,我一定提出颁给你。”

走在路上,王少白拍拍他的肩头说。

“如果我没有一张作品呢?”

“那么,我们便要将你除名了。”丁明瑛笑着恐吓他说。

“如果这样,”秦枫谷回答,“我一定要有一张作品。努力画一张你的画像,用超现实派绘画的手法,给你画成一只眼睛,两个圆锥形,胸口覆着一只蜗牛,头上生着牛的角。”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么,”丁明瑛说,“我便要用古典的手法,将你画成伦布朗的‘解剖学实习’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秦枫谷始终想着另一件事,想着朱小姐会不会回信拒绝他。万一这样,他觉得以后在绘画上真要绝望,只好搁笔了。想到这点,他突然用了严肃的态度说。

“不要说笑话,我有一点自信,这次展览会我只想出品一张,现在还没有动笔,但画起来不会坏的。如果画不成,我一生不画了。”

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是指那一幅画像吗?”

“枫谷,但白的告诉我们,是否已经有了模特儿?”

谁都关心他的这幅画像,这种态度使他很感激,他镇静的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我可说已经找到了一位小姐,不知她肯不肯给我画像。”

他的脸上现着优郁,同时也现着微笑。

“真的吗?我想不会不允许的。”张晞天说。

“那么,我们预祝你的成功罢。”说着,徐厉举起了酒杯,“我们静待在这次展览会中,向世人夸耀你的作品的光荣。”

“祝你成功。”最爱说笑的丁明瑛也举起了酒杯。

“但愿能不负你们这样的期望。”秦枫谷举起酒杯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的眼前立时浮出了适才所见的那一张可爱的脸。

二三、信

早几天期待《中国画报》编者回信时的焦急心情,现在又在秦枫谷的心中抬头起来。他从张晞天那里回来以后,微醉的心中,便又盘算着何时可以收到朱小姐的回信。

以前的期待,是一个初恋的人,对于第一封情书的期待;而现在的期待,则严重得多,大可以说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对于能左右他生命的判决书的期待了。

没有发现那样一个人的时候,他还可以在梦想,在追寻中过活。发现之后而遭到拒绝,他还再有什么勇气使自己生活下去呢?

他自己清晰的知道,这不仅左右他在艺术上的成败,而且左右着他生命的存亡。

对于有这样重大关系的一封信,他期待中的焦的状态,是不难想象的。

霞飞花店门前临别的那一丝微笑,时时现在他的眼前。想到那短短几分钟的谈话中,她所表演的自然大方的态度,使他不时在垂绝的希望中,又增加一些新生的燃料。

——那样不拘束的对话,分明是对艺术有相当的了解,而且又具有识人的慧眼的女性。那么,她当然看出我的热忱和严肃,决不会拒绝的吧?她要考虑,那是当然的。这正是她的郑重。她也许有学校的关系,职务的关系,家庭的关系,也许有……

他没有勇气向这方面想下去,他不愿自己心中所认为纯洁的女神,也有恋爱的藤葛。他自己鼓励着自己说,即使她回信拒绝了,他也要写信去作第二次的请求。

明知道在一两天之内总会有信来,但他却觉得期待中的每一分钟都是一年。他一刻都不能安定的推想着,从悲观转到乐观,从乐观又转到悲观。

没有人能知道他这一晚做了一些什么梦。在不停的辗转中,他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从地狱又爬上了天堂。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正在洗脸的时候,突然听见房东的孩子从后面跑来,喊着他说:

“秦先生,信,有信!”

他的心像疯狂一样的跳了起来,连忙带着潮湿的面中迎了出去。出乎他意外的,来的却是罗雪茵的信。

他不高兴的撕了开来。信上简单的说,她明天要和几位朋友到杭州去旅行,约一星期回来。特此写信通知他。

二四、明朗性

这一天,是难得有的一个秋初明朗的好天气。一整个上午,秦枫谷用着一种极澄澈的心情,仔细的咀嚼着昨日的遭遇,推测这事情未来的发展。

从厢房的窗口望出,整个的原野都躺在静静的太阳光下,几个勤快的村妇在整理附近的菜畦,远一点有一带丛林遮断了视线,太阳的影子浓厚的横在地上。这种悄静的情调使他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

屋后竹林外面的大路上,不时又有汽车和火车的声音传来。说是乡村,有时却又渗进都市的成分,完全是都市近郊所特有的一种现象。

用着清醒的头脑,秦枫谷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被户外明快的空气引诱着,便信步走出去散步。

在他的心里,很高兴适才所接着的罗雪茵的信。在这紧要关头,他正愁罗雪茵会对他有什么阻碍,现着恰巧她去旅行了,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

院子里墙脚下的南瓜已经熟透了,现着苍老的土黄色,逗引着一种原始的食欲。一群红翅的小蜻蜓在院子中来回的飞着,也许隔几天又要下雨了吧?

晒着了太阳,秦枫谷觉得背上有一种很亲切的暖意。有许多事情虽然不过是在昨天才发生,但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回想起来,好像总有点朦胧,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一样。

嗅着了带着土的气息的新鲜的空气,他站在路旁挺了胸膛对着太阳深深的呼吸着,轻快得像生了翅膀的心境,他觉得显在眼前的都是一派光明。

——也许明天就有她的回信了,约定了一个时间,我便可以开始我的工作了。不知她住在哪里?这里也许远一点,但实在是理想的作画地方。我不愿到第二个地方去,我不愿第三个人闯入。

——拒绝吗?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命运,我相信她!

户外明朗的天空增加了他无限的勇气,他毫不踌躇的用着最乐观的态度推测着他的将来。

这样,一整个上午消磨在明朗的太阳光下,消磨在明朗的心境中。

二五、狭路相逢

也许是天气好的原故,这一天,毗连江湾路的体育会路上,出现了许多从都市中心到郊外来散步的游人,公共汽车好像特别拥挤,而且都市装束的乘客突然超过了平日的比例。

秦枫谷在外边走了一阵,便顺便折到法学院附近去吃午饭。吃了饭,到虹口公园绕了一个圈子,看了一会河里逐渐残败起来的荷花,河边上正要开放的芙蓉,便从后门走了出来。夏天显然是远去了,只有网球场上还有几个人支持这季节的尾声。

热闹一时的露天游泳池也在做着过去日子中的金色的梦。

沿了江湾路,带着饭后悠闲的心情,他缓缓的向家里走去。许多时候心里没有这样安定过了,今天半天户外生活的舒畅,使他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直觉的感到一切事情都将如他的理想实现,不会有什么挫折。

走过凄凉的体育花园门口的时候,一辆人力车从他身旁擦了过去,他觉得车上的背影很熟,正在停脚思索的时候,车上的人同时也回过头来。

“秦先生!”

车上的人这样的喊他。

“朱小姐!”

他一看是她,连忙也这样喊了一声,跑着迎了上去,心里剧烈的跳起来了。

“朱小姐上哪儿去?”拦住了车杆,他喘着气这样急急的问。

“我特地来拜访秦先生的。真巧极了,秦先生的府上离这里还远吗?”

这样的话几乎使秦枫谷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他连忙回答:

“不远不远,就在这前面。”他用手指着老远的那一丛竹林。

“那么我下来了。”她活泼的跳了下来,用手拂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今天穿了一件粉绿色毛织品的旗袍,站在郊外这明朗的太阳光中,她显得是格外的美丽了。

“这真是巧哩!”付钱给车夫的时候,她一面这样的说,“幸亏在这里遇见,否则到府上还扑空哩!怎样,秦先生刚出去的吗?”

“不是的。吃了饭散步,预备回去。”秦枫谷的心,几乎容纳不下这一瞬间所遇到的一切。

“你想不到的吧,我也会冒昧的来拜访你?”她微笑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已料想到的,”他这样很自负的回答。

二六、征服

是的,秦枫谷确是对于自己有一种自负,因为一切的事,都照着他的理想,最高的理想实现了。

在这近郊的马路上,杂在往来的行人车马中,杂在带着都市气息的两旁风景中。他们两人并肩缓缓的走着。谁的心中都猜想这是一对到郊外来散步的恋人,没有一个人会料到这两个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哩!

“朱小姐住在很远吗?”

“很远。”

“真想不到你今天就会来的,我还在等着你的回信哩!”

“怎样,你不是刚才说早已料到的吗?”她侧过头来问了。

秦枫谷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解释自己的矛盾,快乐使他不能统制自己的思索了,他只好望了她微笑。

“难道我今天这样来了,有什么不便吗?”她又这样问了。

秦枫谷立刻敛住了笑容,庄严的说:

“决没有什么,请不要误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待朱小姐应允,我就可以开始我的工作。实在的,我早已推想到,朱小姐一定答应,决不会拒绝的。”

“真的吗?”

“从今天的行动上,我已经获得最有力的证明了。”枫谷很得意的说。

回答他的,却是一缕有着海一样深湛的会意的笑容。

秦枫谷想起一件事了,觉得不能再错过机会,他连忙的问: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吗?”她望一望他的脸,“与我的人很不相称的,是单名,一个幽娴的娴字。你想,不是很不相称吗?”

“怎样不相称呢?”

“你想,幽娴的人,会这样冒昧的来拜访不相识的人吗?”

这样爽利的辞锋,使秦枫谷不能不惊异这位女性确是有点不凡,有点过人的地方,他点点头说:

“在我以为,这正是现代精神的幽娴哩!”

他故意慢走一步,用着锐利的眼光度量一下她的背影。适中的身材,适中的体格,再加上这样一颗了解一切的心。他不觉暗暗的为自己担心,觉得这一切好像立刻就要征服了自己一样。

二七、憧憬

从朱娴的面前,秦枫谷虽然感到了将有被征服的危险,但在朱娴的心中,她今天所以会突然来拜访,却是完全出于艺术热忱的鼓动。

她早年就死了母亲,在故乡北平贝满女中毕业了以后,因了时局关系,便随着父亲和继母迁居到上海。政客出身的父亲,此刻完全以标金市场当作了自己的政治舞台,虽然有着和蔼的天性,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但因了政治上的失意和商业上的繁琐,便没有闲情来过问女儿的一切。二十岁的朱嫡,虽然因了父亲经济上的关系,早已被当作抵押品似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订了婚,但自己心里却是寂寞的。她将婚约当作了是自己对于家庭对于父亲的义务,不愿想到这方面的幸与不幸,一面却在精神上去追寻种种的安慰。

纯良的天性,使她钻进文艺的圈子里去了。她憧憬着浪漫派文学作品中的悲欢离合的遭遇,醉心美国影片里的空想的桃色故事。但因了自己的环境和家境责任,她将这一切都埋藏在自己寂寞的心底,不肯发泄出来,虽然在交际场中也偶然会发现她的踪迹,但孤高的天性使她不肯轻易的被旁人接近。

作为画家的秦枫谷,她是早已知道的。在《中国画报》社听见了关于他的来信,她已经在诧异这位画家为什么这样注意自己,这样看重自己的艺术,曾引动了她的许多空想。在路上意外的遇见了以后,她更觉得这位画家是少见的诚恳,而且在谈吐和举止上,又是那样不使人觉得讨厌,于是她潜伏着的空想飞动起来了,她寂寞的心被拨动了。她想起影片《情天血泪》的故事,浪漫的波希米亚艺术家的生活的可爱。怎样也压制不住的年青的心的活跃,她决意要偷偷的尝试一下这种生活的滋味。

她并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约束。但她觉得自己是有能力驾驭自己行动的人,她渴望的是想尝试一下自己所憧憬的艺术空气,她觉得这并不足以使他人对她非难的。

——就是他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有许多人还花了重价请画家画像哩!我又不是去做模特儿!

虽然这样想,但她总想不使人知道。她起先还想先写信回复秦枫谷,说她可以供他画像,但不愿被人知道。后来却觉得不必这样做,免得令人误会,便突然决定自己冒险先来看看他。从第一次路上的谈话上,她已经相当的信任秦枫谷,知道这样大约不致惹起什么麻烦,于是便毅然的来了。

二八、北方人

抱着这样的心情来拜访的朱娴,她的兴奋和说话上的泼辣,当然要使秦枫谷于艺术的狂热中,开始感到了一点旁的意味。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见面之后,更增加了双方的浪漫情绪,秦枫谷最高的希望是一封不拒绝的回信,决想不到在今天就会自己来了。朱娴也踌躇着到了他家里第一句要怎样开口,却不提防出于双方意料之外,竟在马路上彼此遇见了。一切的困难既无形打消,于是两人的态度便也带着逾常的浪漫色彩了。

谁也不曾以为彼此是生平第二次见面,而且还够不上说是“认识”。相反的,彼此却觉得好像是好朋友一样的熟悉了。

“秦先生府上是广东吗?”

“是的。你呢?”

“你猜!”

“我猜至少不是上海人。”枫谷说,“上海小姐是不敢这样大方来拜访不认识的朋友的。我想,也许是北方人吧?”

“你聪明!”

眼睛却远远的望着天上。

“北方哪里呢?北平吗?”秦枫谷又问了。

“是的,所以我始终带着北方老实的天性,虽然到上海已经好几年了。”

“你看,”秦枫谷指着渐渐走近了的竹林说,“你看,那竹林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不是在路上遇见,也许不容易寻哩!”

“哦,这样幽静!不是你说,我倒当是一位诗人隐士的家。幸亏在路上遇见了,否则我真要迷途了。”

“实际上,你只要问他就知道了。”走近了家,秦枫谷指着电杆木下的水果摊说,“他会告诉你秦先生住在哪里的。”

他走过去照例买了四毛钱的水果。

“不要客气罢。”

“第一次见面,这里是乡下,没有什么可以敬客。”

朱娴的脸突然的红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天的行动,给秦枫谷一提,才想起今天是瞒了一切在和一位陌生的男子谈话,于是突然感到羞涩起来。

看了她不开口,秦枫谷知道是自己的话引得她难为情了,便连忙的说:

“怎样,乡下比都市好吧?”

“我最不爱住在租界上。”她也连忙回答。

北方的豪爽融混在南国的热情里了。

二九、圣母

对于那幅画像的准备,秦枫谷差不多什么都完成了。他早已充足的配齐了应用的油彩,一幅二十号的细麻画布也上好了许久,几枝最应手的画笔也早已洗得很干净的放在一边。他只待命运允许他的最幸福的时刻一到,他就可以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下他第一根生命线了。

将朱娴带到他的家里,让她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了以后,她还在四面视察房里一切的时候,他就急急的问:

“我想,朱小姐今天自己来了,当然是答应让我画那幅画像了?”

他紧靠了窗口站着,惟恐她用否定的话来回答,自己将要连站住的勇气也要消失了。

“大概要多少时候画好呢?”

她抬起头来问。

“每天下午画两个钟,大约至多一星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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