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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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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因为军门在世,如今军门死了,大家都是寡妇家,晓得太太也没有仗腰的人,彼此还不是一样,便慢慢的有两个不服规矩起来。太太到了此时,也竟奈何他们不得。
此时张府上是整日整夜请了四十九位僧众在大厅上拜礼“梁王忏”,晚上“施食”,闹得昼夜不得休息。到了“三七”的头两天,有个尼阉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门路,也想插进来做几天佛事。姨太太已答应了他。谁知太太不答应,一定要等和尚拜完四十九天功德圆满之后,再用姑子。这件事本来小事情,谁知他们妇道家存了意见。这位姨太太不允,扫了他面子,立刻满嘴里叽哩咕噜的,瞎说了一泡,还是不算,又跑到军门灵前,连哭带骂,絮絮叨叨哭个不了。太太听得话内有因,便把他拉住了,问他说些甚么。这位姨太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一头哭,一头说道:“我只可怜我们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官,如今死了,还不能够叫他风光风光,多念几天经,多拜几堂忏,好超度他老人家早生天界,免在地狱里受罪,如今连着这们一点点都不肯,我不晓得留着这些钱将来做什么使?难道谁还要留着帖汉不成!如今他老人家死了,我晓得我们这些人更该没有活命了!我也不想活了,索性大家闹破了脸,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一面说,一面哭。
太太也有听得明白的,气的坐在房里,瑟瑟的抖,后来又听说什么养汉不养汉,越发气急了。也不顾前虑后,立起走到床前,把军门在日素来存放房产契据、银钱票子的一个铁柜,拿钥匙开了开来,顺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据,一走走到灵前,说了声:“老爷死了,我免得留着这样东西害人!”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锡箔的炉内,点了个火,呼呼的一齐烧着。说时迟,那时快,等到家人、小子、老妈、丫环上前来抢,已经把那一大棒一齐送进去了。究竟这柜子里的东西,连张太太自家亦没有个数,大约刚才所烧掉的一大包,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万产业。有些可以注失重补,有些票子,一烧之后,没有查考,亦就完了。当时张太太盛怒之下,不加思索,以致有此一番举动。一霎烧完,正想回到上房里,从柜子里再拿出一包来烧,谁知早被几个老妈抱住,捺在一张椅子上,几个人围着,不容他再去拿了。张太太身不由己,这才跺着脚,连哭带骂,骂个不了。起先说他闲话的那个姨太太,倒楞在一旁呆看,不言不语了。正当胡闹的时候,早有人飞跑送信到道衙门里去。刁迈彭得信赶来,不用通报,一直进去。因为进门的时候,就听得人说张太太把些家当产业统通烧完,他便三步迈作两步走到灵前,嘴里连连说道:“这从那儿说起!这从那儿说起!”一见炉子里还在那里冒烟,他便伸手下去,抓了一下子,被火烫的手指头生痛,连忙缩了回来。看看心总不死,于是又伸下去,抓出一叠四面已经焦黄,当中没有烧到的几张契纸,字迹还有些约略可辨。刁迈彭一面检看,一面连连跌脚,说道:“这又何必!”看了半天,都是残缺不全,无可如何,亦只有付之一叹,然后起身与张太太相见。
此时张太太早哭得头发散乱,哑着喉咙,把这事的始末根由诉了一遍。诉罢,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跪着不起来。刁迈彭再三让他站起,他总是不肯起,口口声声要求刁迈彭作主。刁迈彭一想:“他们都是一般寡妇,没有一个作主的。若论彼此交情,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可以管得他的家事的。”于是也就不避嫌疑,满口答应,又说:“大哥临终的时候,我受了他的嘱托,本来就想过来替他料理的,一来这两天公事忙,二来因为大哥过去了才不多几天,还不忍说到别事。如今既然嫂嫂这里弄得吵闹不安,那亦就说不得了。”张太太听了,自然是千感万谢,忙又磕了一个头,磕头起来,便请刁大人到屋里来,拿柜子指给他看,说:“我们军门几十年辛苦赚得来的,明天就请大人过来替他理个头绪。应该怎么个用头,就求大人斟酌一个数目,省得我嫂子受人的气。”刁迈彭道:“这件事不是光理个头绪就算完的,依我兄弟的愚见,总得分派分派才好。大哥身后掉下来的人又不止你嫂子一个,如果还像从前和在一起,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兄弟明天过来,自有一个办法。”张太太一向是“惟我独尊”的,如今听说要拿家当分派,意思之间,以为:“这个家除了我更有何人?”便有点不高兴。
当下刁迈彭回到自己衙门,独自盘算着,说道:“这位军门,他的钱当初也不晓得是怎么来的,如今整大捧的被他太太一齐往火里送。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挣了这分大家私,死下来又没有个传宗接代的人,不知当初要留着这些钱何用!我刚才想要替他们大小老婆分派分派,似乎张太太心上还不高兴。唉!我这人真正也太呆了!替他们分派之后,一个人守着十几万银子,各人干各人的,这钱岂非仍落他人之手。我明天何不另想一个主意,等到太太出面,把些小老婆好打发的打发几个,打发不掉的,每人些须少分给他们几个,余下的,一齐仍归太太掌管。如此办法,少不得他太太总要相信我。以后各事经了我的手,便有了商量了。”转念一想,“凡事不能光做一面,总要两面光”,必须如此如此方好。
主意打定,第二天止衙门不见客,独自一个溜到张家,先到大厅上见了张守财的几个老差官。晓得这班人都很有点权柄,太太跟前亦都说得动话的。刁迈彭便着实拿他们抬举,又要拉他们坐下谈天。几个老差官因他是实缺关道,又是主人把弟,齐说:“大人跟前,那有标下坐位。”刁迈彭道:“不必如此说。一来,诸位大小亦是皇上家的一个官;二来,你们太太托了我要替他料理料理家务,有些事情还得同诸位商量。现在跟前没有别人。我们还是坐下好谈。诸位不坐,我亦只好站着说话了。”众人至此无奈,方才一齐斜签着身子坐下。
刁迈彭先夸奖诸位如何忠心,“军门过去了,全靠诸位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又说:“诸位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可惜不出去投标投营。有诸位的本领,倘若出去做官,还怕不做到提、镇大员,戴红顶子吗。”随后方才说到自己同军门的交情:“如今军门死了,无人问信,我做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人家说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此时,众人已被刁迈彭灌足米汤,不由己的冲口而出,一齐说道:“大人是我们军门的盟弟,军门过去了,大人就是我们的主人,谁敢说得一句什么!要是有人说话,标下亦不答应他,一定揍他。”刁迈彭哈哈大笑道:“就是说什么,我亦不怕。我同军门的交情非同别个,要是怕人说话,我也不往这里来了。”说罢,就往上房里跑。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回头说道:“诸位都跟着军门出过力,见过什面的人。我今天来到这里,要同军门的太太商量:现在我奉到上头公事,要添招几营人,又有几营要换管带。我看来看去,只有诸位是老军务,目前就要借重诸位跟我帮个忙才好。”
众人一听刁大人有委他们做管带的意思,指日便是个官了,总比如今当奴才好,便一齐请安,“谢大人提拔”。然后跟着同到上房,见了张太太,照例请安,劝慰一番,然后又提到替他料理家务的话。此时一众差官都当他是好人,见他同太太讲话,并不生他的疑心,把他送到上房之后,便一齐退到外面,候着站班恭送。
刁迈彭见跟前的人渐渐少了,方才把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张太太一听,甚中其意,连忙满脸堆着笑,说道:“到底我们军门的眼力不差,交了这些个朋友,只有大人一位可以托得后事的。”说着,又叹气道:“我们军门一条命送在这班狐狸手里!依我的意思,一齐赶掉,一个钱也不给他们。”刁迈彭道:“这是断断乎不可,钱是要给几个的。”张太太默默无言。刁迈彭又讲到:“这班出过力的差官,很有几个有才具的。兄弟的意思,想求嫂子赏荐几个,等兄弟派他们点差事,帮帮兄弟。横竖又不出门,府上有事,仍旧可以一喊就来的。”张太太道:“这是大人提拔他们。大人看谁好,就叫谁去。军门过世之后,公馆里亦没有甚么事情,本来也要裁人。如今一得两便,他们又有了出路,自然再好没有了。”
刁迈彭辞别回去,第二天办了五六个札子,叫人送到张府上。那札子便是委这几个差官当什么新军管带的。凡是张府上几个拿权老差官,都被他统通调了去。这般人正愁着军门过世以后绝了指望;如今凭空里一齐得了差使,更胜军门在日,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后,这班人便在刁迈彭手下当差。刁迈彭却自从那日起,一直未曾再到过张府,后文再叙。
且说张太太自从听了刁迈彭的话,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块儿吃饭,说话异常亲热。从前这班姨太太出出进进都要打太太的床前走过,如今太太也不拿他们防备了,便在中间屋里另开了一个门,通着后头,预备他们出进。太太又说:“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还分甚么大小呢。”一班姨太太陡然见太太如此随和,心上都觉得纳罕。毕竟这班小老婆几个是好出身?从前怕的是老爷,是太太,如今老爷已死了,太太也没有威风了。有几个安分守己的,还是规规矩矩,同前头一样,有几个却不免有点放荡起来,同家人小厮嘻嘻哈哈。有时和尚进来参灵,或是念经念的短了,或是声音不好听了,这些姨太太还排揎他们一顿。后来,过了半月,借着到庙里替军门做佛事,就时常出去玩耍。太太非但不管他们,倒反劝他们出去散心,说:“你们都是一班年轻人,如今老爷死了,还有什么指望,有得玩乐得出去玩玩。不比我自从遭了老爷的事,就一直有病,那里有玩的兴致呢。”自那日起,张太太果然推头有病,不出来吃饭。一班姨太太见他如此,乐得无拘无束,尽着性儿出去玩耍。太太睡在家里,一问也不问。张府中照此样子,已经有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刁迈彭竟其推称有公事,一趟未曾来过。又不时把他新委的几个张府上的差官传来谕话,说:“我这一阵因为公事忙,未曾到你们军门家里。自从军门去世之后,留下这些年轻女人,我实在替他放心不下。你们得空,还得常常回去,带着招呼招呼,也好替我分分心。”众人一齐答应称“是”。背后私议,齐说:“刁大人如此关切,真正是我们军门的好朋友!”
又过两天,正是初一,刁迈彭到城隍庙里拈香,磕头起来,说是:“神桌底下有张字帖似的,看是什么东西。”便有人拾了起来,递到刁迈彭手里,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里一藏,出来上轿。此时那一班差官都跟来看见。刁迈彭回到衙中,脱去衣服,吩咐左右之人一齐退去,单把那班差官传进来,拿这帖给他们看。又是埋怨自己,又是怪他们,说道:“我再三的同你们说,我这阵子公事忙,不能常常到你们军门公馆里去。况且现在又不比军门在日,公馆里全是班女人,我常常跑了去亦很不便。所以再三交代你们,叫你们时常带着回去招呼招呼,为的就是怕闹点事情出来,叫人家笑话。也不必实有其事,就是被人家造两句谣言,亦就犯不着。你们不听我的话,如今如何!被人家写在匿名帖子上头!这个写帖子的人也是可恶!什么事情不好说,偏偏要说他们寡妇家的事情!我总得叫县里查到这个人重办他一办。这个帖子幸亏是我瞧见,叫他们拾了起来,倘若被别人拾着人,传扬出去,那时候名气才好听呢!”
刁迈彭一头说,众差官一面应“是”,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内中有两个识字的,只得把上写的四句诗念给众人听道:“芜湖城里出新闻,提督军门开后门,
日日人前来卖俏,便宜浪子与淫僧。”
那两个差官毕竟是武夫,字虽认得,句子的意思究竟还不懂。念完之后,楞住不响。刁迈彭特地逐句讲给他们听过,然后大家方才明白。内中就有一粗卤的,听了这些言语,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气愤愤的说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我们军门做了这们大的一个官,倒叫他死后丢脸!这件事标下倒有点不服气!近来半个月,我们太太有病,睡在屋里不出来,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闹的。太太病了,没有人管他们,就闹得无法无天了。大人,说不得,我们军门死了,知己朋友可以帮着替他料理料理家务的,只有你老人家一位。标下在这里替你老人家跪着,总得求你老人家替他管管才好!”于是一齐跪下。刁迈彭看了,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情闹的太难为情了,叫我亦不好管啊。也罢,等我慢慢的想个法子。你们且出去,一面打听打听,到底怎么样,一面访访那个写匿名帖子的人到底是谁,查得人头,我也好办。况且这帖子既然被我拾着一张,看来总不止一张,外面一定还有,你们姑且留起心来。”众差官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
有两个回到公馆里把这话禀告了张太太。张太太听了,一声不响。歇了半天,方说:“我自己的病还不晓得怎样。那里有工夫管他们!你们姑且出去查查看,查到了什么凭据,告诉我说,我再来问他们。”差官退出,因见太太并不追究此事,心中俱各愤愤,齐说:“军门死了,怎么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了!尽他们无法无天,这还了得!”
于是又过两天,那两个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馆里吃茶回来,将近走到辕门,忽见照壁前有许多人在那里围住了看。他俩亦就停止了脚,看他们看些什么。原来墙上帖着一张字帖,众人一头看,一头说,一头譬解,也譬解不的当。你道如何?原来那张字帖正与前天刁大人在城隍庙里拾着的一样,不过第二句“提督军门开后门”一句,改为“大小老婆开后门”,换了四个字了。这两个差官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一腔热血,大抱不平,也不顾人多拥挤,立时迈步上前,把字帖揭在手中,并不回到道衙门,拿了字帖,一直径到张公馆上房,叫老妈禀报,说:“有要事面回太太。”太太便唤他们进见。那两个差官见了太太,一言不发,把个字帖往太太面前一送,说一声“太太请看”!太太瞧了,佯作不知,还问:“上头说的是些甚么?”差官道:“上回刁大人照这样的字已经见过一张了,标下就来回过太太,请太太管管这些姨太太,少教他们出去,弄的声名怪不好听的。太太说:‘没有工夫管他们。’如今好了,连太太的声名也被他们带累上了!”太太着急道:“怎么有我在上头?”差官道:“这第二句可不是连太太也被着他们糟蹋了么。”
太太看了一遍,还是不懂,叫帐房师爷来讲给他听,方才明白。等到明白之后,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登时面孔一板,两脚一顿,也不顾有人没人,蓬着个头,穿了一身小衣裳,也不及穿裙子,一跑跑到军门灵前,拍着灵台,又哭又骂,数说:“老爷在世,吃了皇上家的钱粮,不替皇上家办事,只知道克扣军饷,弄了钱来讨小老婆。人家讨小老婆,三个五个,也尽够的了,你偏一讨讨上几十个。又不是开窑子,要这群狐狸做什么用!如今等你死了,留下这班祸害,替你换了顶戴还不算,还要拿我往浑水缸里乱拉,连我的名声也弄坏了!”一面够说,一面回头叫人:“替我把刁大人请了来。他是军门的好兄弟,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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