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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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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冲天,慢慢地覆盖,披靡,慢慢地游荡,渗透,致使圣贰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
国人蒙马罗尼也惶惶,让人赶紧关上教堂里所有的彩色玻璃窗。有人看见他紧锁眉
头,穿一身黑长外袍,呆立在北侧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圣贰壹教堂所
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讲头的。北侧第四扇花窗纪念的是已故美国圣公会教师费婉仪
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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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我又一次看见了黄克莹。她光脚趿着一双皮面软底拖鞋,穿一身真
丝的素色双滚边绣花睡衣睡裤,下楼倒垃圾。听见那从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声响,
我心跳得越发厉害,却没那勇气公然走出门去跟她打照面,只是从门缝里偷看了两
眼。因此在那样的匆忙中,无法判断她到底长得怎么样。一般?还是不一般?但最
让我意外的(也最让我高兴的是),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也许因为她个子
稍稍矮了一点,皮肤稍稍白了一点,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点,而那件贴身的
睡衣既没把她胸部的那点娇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后背的那点清瘦和挺秀。
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经有过孩子的人。同时我也不愿说她更像一个刚
出大学校门的女学生。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她那一双单薄的脚,苍白得几乎
没有一点血色,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的轻软和无奈。而在此以前,我却只注意到她
眼神的挚烈和恳切,还发现右脸颊上方隐隐长着两粒浅灰色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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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我进入上海。这一刻我记得特别
清楚。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天三轮车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盛太和
南货店店堂里的那只大自鸣钟。大钟挂在店堂后身的板壁上。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
木头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钟旁边,一平排戳着几根生锈的
洋钉。洋钉上挂一只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账簿。一只洋铁皮罐头。
罐头里歪歪斜斜地插着不少根吃水烟用的纸捻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看不清
了。但我想,一张当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苍蝇,总归是少不了的。同时还
有一股我从小就熟悉的咸鲞鱼的味道,暗暗地从店堂里散出。同时夹杂着另一股味
道,那是阴雨天从煤球炉、龙头细布短裤和发霉的木头屑子和酱油瓶瓶盖和腻搭搭
的楷台布上散发出来的。仔细闻,还能闻出鱿鱼干炖肉的味道。本帮菜的特点就是
重酱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们使每一个在南方度过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人都能回想
起那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后弄堂小过道。夹竹桃篱笆墙。老虎灶门前漫散的碎煤堆。
竹器店后身一口冰冰凉的水井。满树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风
中惊懒得仿佛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刚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总是穿着长长的花布睡裤。
总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还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响的小阁楼。坐在小
板凳上剥青蚕豆。我必须听到蚕豆一粒粒落到蓝边瓷碗里的声音。的笃。的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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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诉我,我被山西吉安矿产和宁波长泰航运两家公司的驻申营业处同时录
取了。两家营业处合租一间前楼房间。合用一个账房先生。合受一位老板娘管辖。
合雇一个练习生。这个年轻的倒霉蛋,就是我。一个十九岁的童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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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家“营业处”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公历一九四八年)年底前,都没舍得
装电话。因此,一旦有需要,全凭我年轻的两条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时就老老脸
皮借用对过弄堂一家人家的电话。风里雨里。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旧布伞。唯一
的安慰,那家人家是唱歌剧的。那部电话机是玉柄镀金刻花的。电话机上总温柔地
覆盖着一块绣着一朵小蝴蝶兰的白手绢。一个用石膏板装饰起来的半圆形大客厅。
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一棵盆栽的罗汉松,长得蛮高蛮高,黑绿黑绿。也就是在这
个半圆形大客厅后边那座宽大平实的木质螺旋形楼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
也就是说在倒数过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高贵她的
矜持。她那种用银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鳄鱼皮?漆皮?或者是进
口的马口铁皮或不锈钢螺纹钢钢坯?)做成的辉煌和惊悸。还有那金属般透明的高
音区和奥芬巴赫坠落地狱后所经历的全部悲切。当时我刚到上海还不满二十天,的
确被震呆了。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阵阵颤栗。因此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一直
在等着一场狂暴,一直在期望云层边缘能垂挂下来一根……两根……或三根细长灰
黑的龙卷云,让它们扭动,啸叫,狞笑,掳掠过从白垩纪时代就开始隆起的冲积大
平原,搜寻那地平线上每一棵孤独耸立的老树、每一茎嫩红的芦笋和每一艘被扔弃
在江岸大堤内侧的破船;也让我自己在腥黄色的雨幕里跌倒,长时间地浸没在冰冷
的泥坑里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样浸透了桐油的帆篷,都从它们那用美国花旗松制
作的桅杆上撕扯下来,然后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悬挂在那桅杆顶上,经历一百年之
久的风暴扑袭……
然后,船就开走了。然后,钢就红了。然后,那无数个用枯黑的绒毛编织起来
的鸟窝同时被吹到了半空中,优雅地飘荡着。
但我知道,她不是黄克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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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楼下敲门声一响,黄克莹马上从那只真皮旧沙发上跳了起来,就像是火
烧脚后跟。一分钟里,穿上旗袍,换去拖鞋,梳整齐蓬乱的头发,赶快把留声机唱
头从嘎啦啦嘎啦啦发涩的转盘上拿下来。她不想让来客知道她一关起房门就特别喜
欢听老生唱段和黑人爵士乐。盛桥镇这两年时兴女人听戏,也听唱片。但不兴单身
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听男人唱戏、唱歌;特别是像黄克莹这样生过小孩、又重新过
起单身日子的女人,更不行。独自一人这么做,不行;跟别人混在一起,更不行。
假如这么做了,让他(她)们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地关在房间里听男人唱戏”,镇
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定你是个“白相女人”。“烂污女人”。一旦落一个这样的
名声,好不容易在这个镇上觅到的这只“饭碗头”,就一定会被敲掉。
收拾整齐。稍稍稳定住心绪。再放出几分必要的温雅从容在脸上,尔后再仔细
掂量一番,发现手里还少了一样东西:书。盛桥镇这几十年有一点进步,喜欢看到
女人手上除了拿针线,有时还能拿一两本书。于是回转身去,拿一本文昌书房出版
的《老残游记》,随手翻到一百二十六页或者八十六页,才款款往楼下走去。(其
实,你说,这种书有啥看头?!都是为男人而写、写给男人看的。包括后来那些专
靠出卖自己女人隐私来营生的“女作家”。值得吗?啧!)结识谭宗三以后,她每
每跟他提到自己住的地方,总这么说:我住的那幢楼。其实,这幢“楼”是陈筱和
牙科诊所的老板陈筱和的。再说,它根本也算不上是“楼”,只不过是长江边上某
个小镇街里那种常见的老式街面房子。俗称“本地房子”是也。虽然也是一楼一底
两层,但这所谓的“两层”,你站在楼下,拿一根不太长的晾衣服竹竿,就可以敲
到它二楼的玻璃窗。排门板上全是虫蛀的洞洞眼。瓦楞沟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和
一些高矮不齐的狗尾巴草。陈筱和在这儿开牙科诊所,同时又在跑单帮。做西药生
意。楼下本来只能容一个人蹈路通过的过道,就是他的西药“仓库”。因为潮湿,
墙皮早就在脱落。地砖早就断裂。黄克莹跟陈筱和说过多少次,让他另外寻个地方
去存放他的那些西药。再找两个泥水匠来修补修补墙皮和地砖。再不修补,这里就
成了老鼠窝和蟑螂窝了。谁还愿意到这儿来请你镶牙齿?那位陈老板却总是色迷迷
地盯着她那并不饱满的胸部,笑嘻嘻地答道:“勿要急。勿要急。总归要修的。肯
定要修的。”每每听到他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黄克莹就想扑过去狠狠地咬他一
口,再踢他两脚。可她并不敢真的咬,也不敢真的踢。正因为想咬,又不敢咬(不
止想咬这只老色鬼一个人);想踢,又不能踢(也不止想踢这只老吝啬鬼一个人),
在这个紧邻海边的小镇上,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这位外表年轻娇小玲珑文弱
的女子,一回到自己这间后楼小房间里,关紧门,拉好窗帘,会经常像个武夫似的,
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三角短裤一件汗衫背心,攥紧两只小拳头,跟随老黑人唱片
公司三十年前出的一张爵士乐唱片上的节奏,在那里咬牙切齿地抖动自己一条雪白
的腿;或者四肢八叉地横躺在大木床上,闭上眼睛哼哼。假如这里的墙壁不是用薄
薄的木板钉的,不是只糊了一层薄薄的月份牌道林纸,而是用一尺厚的城墙砖砌的,
或者像吴淞口炮台司令长官的小别墅那样是用钢筋水泥做的,能够把她的声音牢牢
地封死在这个小房间里,那么,她早就跟着唱片上那位著名的布鲁斯黑人歌手Char
leyPation,嘶哑着喉咙,拚命喊叫起来了:
……哦,洪水卷过来了,家园在沦丧,
看啊,洪水卷过来了,飞机在空中轰响,
五十个孩子和大人
被卷进了巨浪
……
她太想喊叫了,太想脱光了自己,在床上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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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关起门来,她既吃香烟,又吃老酒,还喜欢偷看几本黄色的连环图画。
喜欢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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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黄克莹是怎么的聪明过人,或机敏过人,今天她也想不到,这时在楼下敲
她门的,竟会是谭家的两位太太。准确点说,是谭雪俦的两位姨太太。三姨太和四
姨太。她从未见过她俩,只是听说过。所以,当这两位上海滩上相当有名气的姨太
太用一种相当平淡的口气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后,她一下子惊呆了。面孔一下涨
红了。手一下哆嗦了。脑子一下空白了。木掉了。后来就有点手忙脚乱。不晓得该
拿什么来招待这两位来意“肯定不善”的贵客。(其实二位还没向她说明来意。只
不过,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这样的猜想罢了。)小房间里没有一件真正
拿得出手的茶具。没有一点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叶。也没有一样能让这样等量级的
客人稍稍看得过去的小点心。一切的一切,都摆不上台面……倒是有一点现成的水
磨糯米粉,原先是为女儿准备的,可以现搓一点汤团,再到后街南货店里买半斤酒
酿,烧开水,敲两只鸡蛋在里面,放点桂花,放点白糖,做两碗桂花白糖酒酿汤团。
假如是一般的客人,这样也蛮可以了。但是,今天,不行。哦,她们毕竟是谭家来
的人。是谭家的太太。不行……不行!!
“勿用客气哉。下船的辰光,我伲已经在船上吃过点心哉。”说话的是那位四
姨太。不算丰润,也算丰润。糯声糯腔地带出一种别有风情的脆劲;并且在贵妇人
应有的潇洒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种对那些生活状态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
宽容和随和。她们常常特别愿意对这样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诚的同情和怜悯。而黄克
莹最忍受不了的正是这种来自同性的宽容或怜悯。凭啥?是的……凭啥嘛!但此刻
她又偏偏无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阵阵涌出的颤栗和本能的紧张。两位姨太太年纪都
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吧。说不定还没有我大哩!
紧搜寻慢搜寻。还算好,碗橱里还留了两只青橄榄。还有一对粉彩盖碗,原是
为谭宗三买的;想着他总有一天要上门来看望,总得有一点看得过去的器具应付这
“历史性”场面。刚开始准备。现在正好先用来应付这二位。它们虽然根本算不上
是名瓷,但看上去还算整齐。顺眼。这样,泡两碗青橄榄茶,再洗出三只象牙白金
边贴花碟子,装上一小把凤眼瓜子,五六块南通脆饼,十几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
惴惴不安的黄克莹总算慢慢平静,慢慢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暗自琢磨起眼前这两位
“不速之客”的真实来意了。
那天黄克莹答应经易门,立即带女儿离开盛桥镇,今生今世永远不来“纠缠”
谭宗三;并且承诺,也不嬲到上海去“纠缠”。为此,经易门是给了钱的。黄克莹
稍稍迟疑了一下,也就收了。(一大笔。经易门这家伙在关键时刻,出手总是那么
漂亮。大方。为了谭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绝对肯下血本。所以同行中人都讲他“会
做场面”。“撑得牢台面”。用北方话说就是,他娘的,这家伙是个玩意儿。)黄
克莹收钱的时候,的确下决心要兑现自己的诺言,离谭宗三而去。她离去,绝不是
因为钱。假如只为了钱,她就不离开谭宗三了。上海滩上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明白,
“谭宗三”这三个字本身就等于一笔大“钱”。此“钱”之大,要远远超过经易门
手里所可能拥有、并可能给出的不知多少倍。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二百倍。或
更多。这恐怕也是上海滩上任何一个智商再低的女人也会懂的基本常识。而更重要
的一点是,谭宗三喜欢黄克莹。非常喜欢。不止是喜欢,而且还是“侬恋”。侬恋
的程度已经达到一个三十三岁的独身男人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单身女人所可能达到
的最高临界点。不能再高。再高,神经就要出毛病。因此说,目前的谭宗三已经在
黄克莹完全的把握之中。假如黄克莹真想要谭宗三这条“大鱼”,那么,他绝对就
是她的了。这说法,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对这一点,黄克莹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
但她还是下决心放弃。
要黄克莹下决心放弃谭宗三,就像当初要她决定接受谭宗三一样,都是一件相
当不容易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冤家”才好。但又
不是湿手抓干面粉,也不是冷鸡窝抱热蛋;更不是嫩豆腐落在灰堆里,也不是李香
君血溅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统统不是。
那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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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算年轻的黄克莹已经上过男人好几次大当。因此,二十三四岁的她才会单身
带着个孩子。因此她对男人、特别是对再找个男人托付终生,已经完全绝望。因此,
她才会离开那曾久久都离不开的上海,到盛桥镇这样的小角落里,将将就就地委屈
在陈彼和那种人屋檐底下,“讨一口饭吃”。后来遇到谭宗三。那天她坐小船去小
张岛。小张岛在盛桥镇木堡港口外不远。方圆两平方公里。岛上主要的建筑物是监
狱。高大厚重。(远东最大的两个监狱,国立第八模范监狱和省立第三女子监狱都
设在这里。)主要的人群是剃光了头的男犯和穿着清一色蓝黑衣裳的女犯。黄克莹
那位从未谋过面的远房姑夫,就在岛上任那个“三女监”的总典狱长。在姑妈为她
举行的那次小型聚会上,他是最活宝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位单身男子。可以看得
出所有到场的人都十分喜欢他,女眷们就更不用提了。即便是男客,也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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